第一章紅磚墻上的牽牛花

九零年代末的夏天總是格外漫長，蟬鳴從清晨一直持續到黃昏，陽光透過老槐樹的葉子，在孤兒院的紅磚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六歲的王瑞玄蹲在墻根下，手里拿著一根小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地上的泥土。他的頭發有些發黃，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皮膚上，一雙眼睛很大，帶著這個年紀孩子少有的安靜。

“瑞玄！瑞玄！”保育員張阿姨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來，帶著點急匆匆的調子，“快過來，今天新來的小妹妹到了，你帶她去看看宿舍。”

王瑞玄抬起頭，看到張阿姨牽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走過來。那是個看起來只有五歲左右的小女孩，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碎花裙子，頭發梳成兩個短短的小辮子，臉上還有點臟，卻睜著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周圍。她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舊舊的布娃娃，布娃娃的一只眼睛已經掉了。

“這是鐘曉曉，以后就是你們宿舍的啦。”張阿姨把小女孩往前推了推，對王瑞玄說，“你是哥哥，要照顧好妹妹，知道嗎？”

王瑞玄點點頭，沒說話，只是看著鐘曉曉。鐘曉曉也看著他，小眉頭皺著，像是在判斷眼前這個男孩是不是好惹。

孤兒院的宿舍是大通鋪，十幾個孩子擠在一間屋子里，空氣中總是彌漫著淡淡的肥皂味和孩子身上特有的汗味。王瑞玄的床鋪在最里面靠墻的位置，旁邊正好空著一個位置。他指了指那個空位，對鐘曉曉說：“你睡這里吧，靠墻，暖和。”

鐘曉曉沒動，只是把布娃娃抱得更緊了。張阿姨在一旁哄著：“曉曉乖，快過去吧，瑞玄哥哥很乖的，不會欺負你。”她又拍了拍王瑞玄的頭，“晚上睡覺蓋好被子，別踢被。”

張阿姨走后，宿舍里安靜了下來。其他孩子都出去瘋玩了，只剩下王瑞玄和鐘曉曉。王瑞玄不知道該說什么，又蹲回墻根下玩泥巴。鐘曉曉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那個空位上，把布娃娃放在枕頭邊，然后自己也坐下，抱著膝蓋，依舊警惕地看著四周。

晚飯是玉米糊糊配咸菜，鐘曉曉吃得很少，小口小口地抿著，眼睛卻不停地瞟著周圍的人。王瑞玄看她沒怎么吃，把自己碗里唯一一塊紅薯偷偷放到她碗里。鐘曉曉愣了一下，抬頭看他，王瑞玄趕緊低下頭，假裝什么都沒做。鐘曉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紅薯吃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孩子們陸陸續續回到宿舍。張阿姨挨個檢查，給他們蓋好被子。王瑞玄躺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睜著，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他旁邊的鐘曉曉翻來覆去，好像睡不著。

孤兒院的夜晚很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王瑞玄覺得有點冷，往被子里縮了縮。他轉過頭，看到鐘曉曉還是睜著眼睛，小身子蜷成一團。

“你冷嗎？”王瑞玄小聲問。

鐘曉曉嚇了一跳，轉過頭看他，沒說話。

王瑞玄想了想，幼兒園里的小朋友怕冷的時候，老師會讓他們靠在一起睡。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往鐘曉曉那邊挪了挪，小聲說：“我們一起睡吧，暖和。”

他的話音剛落，就看到鐘曉曉猛地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圓圓的。還沒等王瑞玄反應過來，鐘曉曉已經抓起身邊的枕頭，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了過來。

“啪！”枕頭砸在王瑞玄的頭上，棉花從枕頭套的破洞里漏出來一點。

“你干什么！”王瑞玄懵了，還沒來得及躲，第二下枕頭又砸了過來。鐘曉曉雖然人小，但力氣不小，打得又快又準，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喊著：“不許過來！壞蛋！不許碰我！”

“啊！疼！”王瑞玄被打得嗷嗷叫，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連鞋都沒穿，光著腳就往宿舍外面跑。鐘曉曉還在后面追著打，直到王瑞玄跑出宿舍，躲到走廊的柱子后面，她才停住，叉著腰，對著柱子后面的王瑞玄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轉身回了宿舍，“砰”地一聲把宿舍門關上了。

王瑞玄抱著頭蹲在柱子后面，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讓她暖和一點，為什么要被打。張阿姨聽到動靜走過來，看到他光著腳蹲在地上，頭上還有點紅，趕緊問：“怎么了這是？誰欺負你了？”

王瑞玄指著宿舍門，帶著哭腔說：“她……她打我……”

張阿姨推門進去，看到鐘曉曉抱著枕頭坐在床上，眼睛紅紅的，也像是要哭的樣子。張阿姨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她抱起來，輕輕拍著她的背：“曉曉不怕，瑞玄哥哥不是壞蛋，他是想跟你做好朋友呢。”

那天晚上，王瑞玄在張阿姨的房間湊合一晚。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蟬鳴，腦子里全是鐘曉曉瞪著眼睛打他的樣子。他想，這個小妹妹，真兇啊。

第二天一早，王瑞玄回到宿舍，看到鐘曉曉已經起來了，正坐在床邊擺弄她的布娃娃。看到王瑞玄進來，她立刻停下動作，警惕地看著他，像是隨時準備拿起枕頭再打一頓。王瑞玄趕緊低下頭，走到自己的床邊，拿起衣服默默穿上，不敢看她。

從那天起，王瑞玄和鐘曉曉之間就像是有了一條無形的界線。王瑞玄不敢靠近鐘曉曉，鐘曉曉也對他保持著距離，但奇怪的是，鐘曉曉卻開始跟著王瑞玄。王瑞玄去院子里的老槐樹下看書，鐘曉曉就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王瑞玄幫廚房的王奶奶擇菜，鐘曉曉就蹲在旁邊，假裝玩地上的螞蟻；王瑞玄被其他大孩子欺負，鐘曉曉會突然沖出來，撿起地上的小石子扔過去，嘴里喊著：“不許欺負他！”

那些大孩子被這個看起來兇巴巴的小女孩嚇住，訕訕地走了。王瑞玄看著鐘曉曉，她的小臉上滿是怒氣，比自己被欺負的時候還生氣。

“你為什么幫我？”王瑞玄小聲問。

鐘曉曉轉過頭，瞪了他一眼：“因為他們比你還討厭。”

王瑞玄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覺得，這個兇巴巴的小妹妹，好像也不是那么壞。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院子里的牽牛花爬滿了紅磚墻，開得熱熱鬧鬧。王瑞玄和鐘曉曉已經可以坐在一起分享一塊餅干了。鐘曉曉還是會瞪他，還是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對他發脾氣，但王瑞玄已經習慣了。他發現，鐘曉曉其實很膽小，打雷的時候會偷偷往他身邊靠；她其實很怕黑，晚上起夜會拉著他的衣角；她其實很喜歡那個掉了眼睛的布娃娃，每天睡覺前都要給它蓋好小被子。

有一天晚上，宿舍里的燈熄了，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王瑞玄翻了個身，看到鐘曉曉睜著眼睛，小身子在發抖。他知道，今天晚上有雷陣雨。

“你怕嗎？”王瑞玄小聲問。

鐘曉曉沒說話，但抖得更厲害了。

王瑞玄猶豫了一下，慢慢挪過去，把自己的枕頭往她那邊推了推：“要不……你靠著我睡？我不怕打雷。”

鐘曉曉轉過頭，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沒說話，只是往王瑞玄這邊挪了挪，小腦袋輕輕靠在了王瑞玄的胳膊上。

那一晚，雷聲很大，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但王瑞玄沒聽到鐘曉曉再發抖。他聞著鐘曉曉頭發上淡淡的肥皂味，覺得心里很踏實。他想，也許，被她打一頓，也沒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