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風,帶著砂礫的粗糲,刮過枯黃的草原,卷起漫天秋草,像翻滾的金浪。云旯裹緊了身上的獸皮袍,這是阿碧特意讓人縫制的,擋風倒是管用,只是沉甸甸的,不如青衫自在。
遠處的沙丘上,立著幾個小小的黑點,隨著距離拉近,漸漸顯出人形——是沙狐族的斥候,穿著與枯草同色的皮甲,手里握著骨弓,警惕地盯著來者。
“是阿碧公主!”為首的斥候認出了綠裙少女,慌忙放下弓箭,單膝跪地,“屬下參見公主!”
阿碧的綠裙在秋風中格外顯眼,她扶起斥候,碧眸中帶著急切:“外祖父怎么樣了?族里還好嗎?”
斥候的頭埋得更低:“族長……族長自去年冬天就臥病在床,族里的事暫由大長老打理。”他偷瞄了眼云旯,見對方雖穿獸皮,氣質卻清雋出塵,腰間還掛著柄木劍,不由得有些好奇,“這位是?”
“青丘來的云旯道長,是我們的貴客。”阿碧特意加重了“貴客”二字,目光掃過斥候身后的族人,他們眼中的警惕淡了些,卻仍帶著疏離。
沙狐族與外界少有往來,尤其是百年前那場變故后,更是對異族充滿戒心。云旯能理解這份警惕,只是被幾十雙眼睛盯著,終究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腰間的通天塔鑰匙,玉佩在獸皮袍下微微發燙,與遠處營地的方向產生著微妙的共鳴。
穿過三道沙丘防線,終于見到了沙狐族的主營地。幾十頂氈帳散布在綠洲邊緣,氈帳上繡著狐貍圖案,在夕陽下泛著暗紅。族人們大多穿著皮袍,孩子們在帳前追逐嬉鬧,看見阿碧,都停下腳步,怯生生地看著她,像在看個陌生人。
“我離開時,他們還在襁褓里呢。”阿碧的聲音有些發澀,綠裙掃過地上的芨芨草,“十年了,族里變化真大。”
大長老早已帶著幾位族老在主營帳前等候。老族長須發皆白,拄著根羚羊角拐杖,看見阿碧,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正是大長老之子,如今的族中勇士長:“公主,您可算回來了!”
進了主營帳,暖意撲面而來。帳中央燃著篝火,上面架著只烤全羊,油滋滋地冒著香氣。老族長拉著阿碧的手,問起這些年的經歷,聽到阿烈的事時,老淚縱橫,用沙狐語念叨著什么,阿碧時不時點頭,淚水也跟著往下掉。
云旯坐在角落,默默喝著馬奶酒。酒漿溫熱,帶著淡淡的奶香,比長安的烈酒溫和許多。他注意到帳壁上掛著張獸皮地圖,上面用朱砂標著幾個紅點,其中一個就在魔鬼城的位置,旁邊畫著個小小的虛空獸圖案。
“道長看得懂這地圖?”勇士長湊過來,遞給他塊烤羊肉,“這是我們沙狐族的圣地分布圖,每個紅點都鎮壓著一只上古異獸。”
云旯咬了口羊肉,外焦里嫩,帶著些異域的香料味。“除了虛空獸,還有別的異獸?”
“有三只。”勇士長的臉色凝重起來,“魔鬼城的虛空獸,黑風谷的噬魂花,還有極北冰原的冰蠶。傳說這三只異獸是上古魔神的分身,一旦同時蘇醒,就能打開通往魔界的大門。”
云旯心中一動。黑風谷的噬魂花,不就是玄真上人想用修羅丹喂養的那株?看來白蓮教的目標,從來都不只是通天塔。
“老族長,”云旯看向帳中央,“最近族里有沒有異常?比如陌生人闖入,或者……魔氣異動?”
老族長被阿碧攙扶著,聞言搖了搖頭,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北荒……荒涼……很少有人來……只是……”他頓了頓,指了指西方,“三個月前,黑風谷方向……有紅光……像火……”
紅光?云旯想起玄真上人的修羅丹,那丹藥練成時,確實會發出血色紅光。難道黑風谷還有漏網之魚?
“我明天去看看。”云旯放下酒碗,“正好順路。”
阿碧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老族長卻拉住她,搖了搖頭,用沙狐語說了幾句。阿碧的臉色變了變,對云旯道:“外祖父說,族里的守護陣最近不太穩定,讓我留下幫忙查看。”她從發間拔下根銀步搖,遞給云旯,“這是沙狐族的信物,黑風谷附近有我們的哨所,出示這個,他們會幫你。”
步搖上的銀鈴輕輕作響,鈴身上刻著只小小的狐貍,與帳壁上的圖案一模一樣。云旯接過步搖,揣進懷里:“放心,我會小心。”
深夜的草原格外寧靜,只有篝火噼啪作響,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狼嚎。云旯躺在臨時搭的氈帳里,睡不著,便拿出通天塔鑰匙把玩。玉佩上的星圖在月光下泛著淡金,與帳外的星空隱隱呼應,舍利子的光芒比在長安時更加溫潤。
他忽然想起望月村的李寡婦,想起長安的李玄,想起魔鬼城的阿烈。這些人,這些事,像顆顆星辰,在他的記憶里閃爍,構成了一幅鮮活的人間畫卷。
青丘的歲月雖好,卻少了這份煙火氣的溫暖。
第二天清晨,云旯告別眾人,獨自往黑風谷方向去。阿碧送他到沙丘邊緣,綠裙在風中飄動:“小心白蓮教的人,他們說不定還在附近。”
“你也保重。”云旯揮了揮手,轉身走進漫天秋草中。
北荒的秋,比長安的雪更蒼茫,卻也更自由。風里帶著草香和泥土的氣息,遠處的羊群像散落的珍珠,牧民的歌聲在草原上回蕩,遼遠而蒼涼。
云旯的青衫已換回身上,獸皮袍被他收進行囊。梧桐木劍斜挎在肩,劍鞘上的九尾狐在陽光下閃著光,仿佛也在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
只是他知道,這份寧靜之下,定然藏著洶涌的暗流。黑風谷的紅光,守護陣的異動,還有那三只蠢蠢欲動的上古異獸……
一場新的風暴,正在北荒的秋日里,悄然醞釀。
而他,必須在風暴來臨前,找到那隱藏的威脅。
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樣。
青丘客的道,從來都不是避世,而是守護。守護這人間的煙火,守護這草原的寧靜,守護這世間所有值得珍視的美好。
風,還在吹。草,還在搖。云旯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只留下青衫飄動的殘影,和風中隱約傳來的,銀鈴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