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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盆地的暗眼

成都被鉛灰色的云蓋了三天。

這種云不像平原上的那樣會流動,它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龍泉山的山脊上,把陽光過濾成一種渾濁的灰白色,均勻地涂抹在滿城的灰瓦和木樓上。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氣息,混雜著錦江的水汽、煤爐的煙味,還有一種更隱秘的味道——火藥的硝石味,像一根細針,扎在每個醒著的人鼻腔深處。

付四維站在巡警道署后院的角樓上。這是一座老式的磚木建筑,樓梯的木板在腳下發出腐朽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歷史的骨頭上。角樓的窗戶嵌著粗鐵條,望出去,成都的輪廓在灰霧中若隱若現:北較場的旗桿、督院街的飛檐、錦江上浮著的烏篷船……這些景象此刻都失去了往日的鮮活,變成了沙盤上的模型,沉默地等待著某種未知的指令。

他的手指撫過窗臺上的一道刻痕。這是前清時的巡警留下的,深淺不一的刻痕組成一串模糊的數字,像是某種密碼。付四維知道,這不是密碼,只是一個普通士兵在漫長哨位上消磨時間的痕跡,就像此刻的他,站在1912年的時間節點上,試圖從歷史的紋路里找到一條可行的路徑。

“少爺,老爺讓您下去。”陳忠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帶著一種被霧氣浸泡過的潮濕感。老仆的身影在樓梯拐角處若隱若現,辮子上的油光在昏暗里像一小塊凝固的瀝青。

付四維轉過身,懷里的警務紀要硌著肋骨,像一塊正在冷卻的烙鐵。昨天趙團長的人查抄了王占元的東門倉庫,據說起出了二十箱日本三十年式步槍和三箱子彈——這個數字比父親地圖上標注的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哪里?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成都各方勢力的心里漾開了圈。

“王占元的人有動靜嗎?”付四維下樓時問。他的聲音在空蕩的樓梯間回蕩,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

“在暑襪街的茶館里聚集了二十多個帶槍的,”陳忠的腳步很輕,像貓爪踩在棉絮上,“都是‘漢流社’的袍哥,胸口別著黑布帕子——那是他們要動武的記號。”

付四維的腳步頓了一下。漢流社,胡景伊安插在成都城里的暗線,成員多是退伍的清軍士兵,手里有槍,更有在街巷里鉆營的本事。他們的黑布帕子,比任何公文都更能調動底層的兇性。

穿過天井時,他看見幾個巡警正在擦拭槍支。那是些老舊的毛瑟M1871,槍管上布滿了銹跡,槍栓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其中一個年輕巡警動作生澀,差點讓槍掉在地上,引來老兵的一聲呵斥。付四維想起趙團長副官腰間的盒子炮,那把槍的槍管泛著冷硬的藍光,像某種掠食動物的獠牙。

書房里,付朝宗正對著那幅四川地圖出神。他的手指在“自貢”兩個字上停留了很久,那里有四川最大的鹽井,是軍閥們眼中的肥肉。陽光透過窗紙,在地圖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光斑,隨著云層的移動,光斑像一只不安分的眼睛,緩緩掃過那些用朱砂標注的要塞。

“熊克武給胡景伊發了通電。”付朝宗沒有抬頭,聲音里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疲憊,“說王占元私藏軍火,意圖謀反,要求嚴懲。”

“胡景伊會認嗎?”付四維問。他知道答案——胡景伊背后站著袁世凱,絕不會容忍熊克武插手成都事務。這場通電,不過是戰爭的序曲。

付朝宗抬起頭,眼里布滿了血絲:“認不認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慶瀾的巡防軍昨天開進了龍泉驛——他是想坐收漁利。”

龍泉驛,成都東邊的門戶,就像扼住咽喉的手指。朱慶瀾的巡防軍裝備著漢陽造步槍和兩挺馬克沁機槍,是目前成都周邊最精銳的力量。他的動向,決定著這場博弈的天平會向哪端傾斜。

付四維走到地圖前,目光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標注。他突然意識到,這幅地圖就像一個簡陋的星圖,每個軍閥的據點都是一顆恒星,而成都,就是這些引力源之間的平衡點,脆弱得不堪一擊。只要有一顆恒星的引力發生微小的變化,整個系統就會陷入混亂。

“爹,我們手里的那批德國子彈……”付四維的聲音壓得很低。他記得警務紀要里有一條記錄:“宣統三年冬,購得毛瑟子彈五千發,藏于署后院地窖。”

付朝宗的眼神閃了一下,像被火星燙到:“你怎么知道?”

“紀要里看到的。”付四維沒有說謊,他只是省略了自己能預知這些子彈將決定誰能控制北門的事實。

付朝宗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出規律的篤篤聲,像在計算某種方程式。“朱慶瀾的副官昨晚來過,”他突然說,“想要這批子彈,代價是保證道署的安全。”

“答應他?”

“不。”付朝宗的聲音斬釘截鐵,“子彈在我們手里,才是安全。交出去,我們就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付四維看著父親眼角的皺紋,突然覺得這個在歷史上連名字都沒留下的巡警道臺,其實比自己更懂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在這個沒有規則的博弈場里,任何承諾都是紙糊的盾牌,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才是真實的。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不是寺廟的晨鐘,是督院街軍政府的警鐘,聲音尖銳,像一把刀劃破了沉悶的空氣。

陳忠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色慘白,辮子散開了一半:“老爺,少爺……漢流社的人在街上開槍了!說是……說是要找趙團長報仇!”

付朝宗猛地站起來,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付四維撲到窗邊,看見街上的人像受驚的螞蟻一樣四散奔逃,幾個穿短褂的漢子舉著步槍在街上奔跑,黑色的帕子在風中飄動,像一面面微型的喪旗。

槍聲斷斷續續地響著,沉悶而雜亂,像有人在遠處砸著鐵桶。那聲音穿過霧氣,穿過街巷,鉆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宣告著某種平衡的徹底破碎。

付四維握緊了懷里的警務紀要,紙頁的邊緣幾乎要被捏碎。他知道,這只是開始。接下來,會有更多的槍聲,更多的人死去,成都這座盆地里的城市,將變成各方勢力角逐的角斗場。而他,付四維,一個帶著未來記憶的闖入者,必須在這場混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在密布暗礁的航線上,尋找一條能讓船活下去的水道。

角樓的陰影投在他腳下,像一個沉默的驚嘆號。鉛灰色的云依舊壓在頭頂,仿佛隨時會傾軋下來,將這座城市連同所有的掙扎與算計,一并碾成塵埃。但他知道,無論云層多厚,總會有縫隙,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道縫隙,然后,活下去。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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