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回到,灰色的路徑。”
痛苦的紅潮并未如預期般將塞利安的意識徹底撕碎或沖垮。
相反,它如同達到了某個臨界點。
一個無法用物理或神經學定義的極限。
在那極致痛苦的頂點,一切忽然消失了——聲音、光線、觸感,以及那無休止的數據洪流沖刷。
塞利安感到的是一種詭異的“抽離”。
仿佛被從高速運轉的破碎齒輪中猛地拔出,拋入了一片絕對無聲、無光、無重的虛無。
他“存在”失去了所有感知的錨點。
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時間流逝,只有一片沉寂的、廣袤的“空”。
這種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或許是一瞬,或許是永恒。
直到一點微光亮起。
那光芒并非溫暖,而是某種冷調的、穩定的人工光源。
它驅散了虛無,逐漸勾勒出一個空間的輪廓。
塞利安的“視角”穩定下來。
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房間——或者說一個辦公室。
風格極度簡潔,是那種職場員工加班太久后瘋掉的感覺
墻壁、地板、天花板都是毫無特征的啞光灰色合金——沒有任何裝飾,沒有窗戶,只有一張寬大的、同樣材質的合金辦公桌,和一張看起來符合人體工學的灰色高背椅。
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他,正專注地看著面前懸浮的數面半透明光屏。
屏幕上流淌著無數復雜的數據流、結構圖、以及一些快速閃過的、很眼熟的、似乎是人體實時生理指標和神經反應的圖表。
很像策劃后臺的數據顯示屏——塞利安見過幾回,在比賽結束后的采訪環節。
記者們喜歡問些亂七八糟的事,比如“我們看到在那個瞬間你的神經峰值前所未有的高,這是不是意味著你非常喜歡那種廝殺的感覺”以及“能談談你對未來的理想嗎?”
而此刻,這地方彌漫著一種極細微的、電子設備低鳴的嗡響,以及一種消毒水混合著尼古丁和劣質威士忌的冰冷氣味。
只給人一種絕對理性、絕對控制、毫無冗余情感的感覺。
塞利安凝視著那個背影。
一種荒謬絕倫卻又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攫住了他——那肩線的角度,那微低的頭頸輪廓。
椅子上的人似乎完成了某個批注,指尖在光屏上輕輕一點,將其劃走。
然后,他緩緩地、仿佛早已預料到訪客的到來般,轉過了椅子。
塞利安的心臟久違地一滯。
坐在那里的,正是他自己。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形。
但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他熟悉的、即使隱藏得再好也偶爾會流露出的壓抑、算計、疲憊或偶爾閃過的微弱波瀾。
內里是純粹的冰冷,平靜到令人窒息,折射不出任何芒點。只有深不見底的、絕對的理智和漠然。
沒有人性常見的溫度,沒有仁慈,沒有同情,沒有恐懼,甚至沒有嘲諷——只有一種超越評判的、純粹的觀察與分析。
對方就這么看著他,眼神無波,仿佛在審視一個剛剛上傳完成的數據模型。
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和塞利安自己的一模一樣,卻剔除了所有細微的情感起伏,平直、清晰,像是一段合成語音,卻又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歡迎回到灰色的路徑,你是否需要總導演的最高指令,可執行時間0.3秒。”
好一會兒的時間,沒有人說話。
對方嘆了口氣,一副“我盡可能像個正常人”的樣子,就連那聲嘆氣都顯得如此刻意——一種機器試圖模仿人類違和。
“新賽季的‘血肉舞臺劇’企劃,觀眾反饋數據比預期提升了17.3%,但選手意識崩潰速率也超出了安全閾值15個百分點。”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塞利安,似乎在他那殘留著痛苦痕跡——即使是在意識體上也能被“讀取”的虛影上停留了半秒。
“嗯,看來‘幽魂’角色的神經負荷模擬還需要進一步調整。說說你的體驗報告,我們需要優化下一次迭代,這是一次偉大的創新,我們已經犧牲了太多實驗體了。”
塞利安忽然很想吐。
這不是幻覺,也不是簡單的記憶碎片。
這是——他只是這么在想,世界上有很多離譜的事是你理解不了的——他心想,這應該是一個高度凝聚的、剝離了所有“雜質”的絕對理智體。是他潛在本質中最冷酷、最計算的那一部分的具象化。
但為什么是他。
“你……”塞利安的聲音有些干澀,在這個意識空間里卻異常清晰,“這地方是‘囚徒游戲’的……不,不是的,它并不是一個抽象性的概念。”
另一個塞利安——竟真露出了思考的表情—他—微微偏頭,似乎這個問題既在意料之中又略顯冗余。
“或許你可以把我理解成確保‘游戲’按預定參數運行的必要邏輯模塊,一個管理員——你是因外部過度刺激而短暫脫離載體的意識活動片段,目前正處于意識海與深層記憶結構的緩沖交界區。”
他解釋道,語氣如同在陳述一個技術事實。
“這個空間是你潛意識中對‘控制中心’的投射映射,一個你既熟悉又試圖遺忘的地方。”
既熟悉又試圖遺忘?塞利安環視這個冰冷的辦公室,那絕對的控制感和非人性讓他感到極度不適,卻又詭異地有種扭曲的“歸屬感”。
仿佛他曾經無數次坐在那張椅子上。
“我檢測到了你五分鐘前提交的訪問申請。”管理者重復道,將話題拉回他關心的“正事”上,“在通過申請前,請你告訴我‘幽魂’的感官剝奪與規則懲罰機制,對意識韌性的測試效果如何?你正在承受的,那種低效的痛苦施加方式——它們雖然數據粗糙,但意外地撬動了一些你深記憶的防護機制。”
他的目光銳利起來,那是一種純粹的、對數據的探究欲。
“我們的時間不多,你的生理載體正在瀕臨崩潰,緩沖期有限。提供你的數據,這有助于系統下一步的決策優化——無論是關于你的處置,還是關于下一個‘賽季’的劇情安排。”
塞利安感到一陣眩暈。
哲學上,黑格爾曾言“絕對精神”在經歷異化和磨難后終將返回自身,達到更高層次的統一。
但此刻,他面對的似乎是一個從未經歷異化、始終停留在“絕對”狀態的自己——一個剔除了所有矛盾、痛苦、情感這些“雜質”的純粹理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