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后，那臺擺放在堂屋角落的老座鐘就再沒走過。

我記得小時候總愛蹲在鐘前，看黃銅鐘擺左右搖晃，聽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像位沉默的老人在數著日子。奶奶說這鐘是她嫁過來時帶的陪嫁，走了快六十年，比我爸的歲數還大。

出殯那天，鐘停了。指針卡在凌晨三點十七分，正是奶奶咽氣的時刻。家里人都說這是緣分盡了，爸想把它扔了，媽卻攔著：“好歹是老人的念想，留著吧。”

之后的半個月相安無事。直到某天深夜，我被一陣規律的“咔嗒”聲吵醒。

聲音是從堂屋傳來的，很輕，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披了件衣服出去看，月光透過窗欞，剛好照在老座鐘上——那根早就停擺的黃銅鐘擺，正在左右晃動。

指針依然指著三點十七分，可鐘擺卻像活了過來，每一次擺動都帶著沉悶的摩擦聲，仿佛有人在鐘殼里推著它動。

我頭皮發麻，剛想叫醒爸媽，鐘突然“鐺”地響了一聲。

不是報時的那種洪亮鐘聲，而是像有什么東西從內部撞在了鐘壁上，悶悶的，帶著點濕黏的質感。緊接著，鐘擺晃動得更快了，“咔嗒”聲越來越急，像是在催促著什么。

我壯著膽子走近，鐘面上蒙著層薄灰，透過玻璃罩，隱約能看到鐘腔里似乎有個黑影。那黑影貼著內壁蠕動，形狀像團被水泡脹的棉花，隨著鐘擺的晃動撞來撞去。

“鐺——”又一聲悶響，這次更響了，鐘壁上甚至隱約滲出了一絲暗紅色的痕跡。

我嚇得后退半步，腳底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奶奶生前常穿的那雙青布鞋，就擺在鐘的正前方，鞋尖朝著鐘門，像是剛有人脫下來似的。

這時，鐘擺猛地停了。

整個屋子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聲。幾秒鐘后，鐘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道縫。

一道陰冷的氣息順著縫隙飄出來，帶著點淡淡的、像舊衣物發霉的味道。我屏住呼吸，看見縫隙里慢慢伸出來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甲泛著青黑，正一點點摳著鐘門的邊緣，像是要從里面爬出來。

“咔嗒。”

那根手指突然頓住，緊接著，鐘擺又開始動了。

這次，它不再是左右搖晃，而是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上下擺動，黃銅表面擦過鐘壁，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指針也跟著微微顫抖，像是要從三點十七分掙脫出來。

我轉身就往臥室跑，剛跑到門口，就聽見身后傳來“哐當”一聲巨響——老座鐘整個倒在了地上，鐘殼摔得粉碎。

我不敢回頭，一頭沖進臥室鎖上門，縮在被子里瑟瑟發抖。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爸在堂屋收拾碎片，突然“咦”了一聲，從碎片堆里撿起一樣東西。我走過去一看，是半截生銹的鐵鏈，鏈環上還沾著些黑褐色的污漬。

這鐘里怎么會有這東西？”爸皺著眉嘀咕。

媽突然臉色一白，拉著我說：“別碰！這鐘……當年你奶奶說過，是她從老宅后院挖出來的，底下還埋著個小木箱……”

話沒說完，堂屋里那臺早就沒電的老式收音機，突然“滋啦”一聲響，冒出一個沙啞的女聲，重復著一句話：

“三點十七分……該換鏈條了……”

我猛地看向墻上的掛鐘，指針正好指向三點十七分。

而那堆鐘的碎片旁，不知何時多了一雙青布鞋，鞋尖朝著我的臥室，整整齊齊地擺著。

那沙啞的女聲在收音機里重復了三遍，突然像被什么掐斷似的，“滋啦”一聲歸于沉寂。

堂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聽著卻像有人在耳邊呼氣。媽臉色慘白，抓著我的手直抖：“快走，這房子不能待了……”

爸還在盯著那半截鐵鏈發愣，聽見媽這話，眉頭擰得更緊：“到底咋回事？這鐘、這鐵鏈，還有你說的木箱……”

“別問了！”媽突然拔高聲音，帶著哭腔，“是我糊涂，早該扔了那鐘的！你奶奶當年……當年就是三點十七分沒的，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這鐵鏈子！”

我渾身一僵，想起昨晚鐘擺停在三點十七分，想起收音機里的話，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爸顯然也被驚到了，臉色變了變，不再多問，轉身就去屋里收拾東西。我和媽站在堂屋，盯著那堆鐘的碎片，還有碎片旁那雙青布鞋——不知何時，鞋尖已經轉了方向，正對著堂屋門口，像是在“看”著我們收拾東西。

收拾到一半，爸突然在奶奶的舊衣柜里翻出個落滿灰塵的木盒子。盒子不大，看著有些年頭了，鎖扣上銹跡斑斑。

“這是……”爸舉著盒子問。

媽瞥了一眼，腿一軟差點摔倒：“就是這個！當年埋在鐘底下的木箱！你奶奶去世前把它鎖在衣柜最里面，說什么也不讓人碰！”

我盯著那木箱，突然發現鎖扣上的花紋有點眼熟——和昨晚從鐘里掉出來的鐵鏈鏈環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爸咽了口唾沫，找了把螺絲刀，幾下撬開了鎖。盒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沓泛黃的紙，還有一小截和堂屋里那半截一模一樣的鐵鏈。

紙上是用毛筆寫的字，字跡歪歪扭扭，墨跡發黑，像是用什么油膩的東西寫的。爸拿起一張念道：“……丙戌年三月十七，換鏈……”另一張是“……庚子年三月十七，鏈斷……”每張紙都只記著年份和“換鏈”“鏈斷”的字眼，最后一張紙的日期，正是奶奶去世的那一年。

“這到底是啥意思？”爸的聲音發緊。

媽突然指著最后一張紙的角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看那……那字……”

我湊過去一看，只見紙的右下角畫著個奇怪的符號，像個歪歪扭扭的鐘，鐘擺的位置畫著一條鐵鏈，鐵鏈末端打著個死結，結上還滴著三滴墨點，像三滴血。

就在這時，院子里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院門被風吹開了。爸放下紙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他剛走到門口，突然“啊”地叫了一聲，猛地后退幾步，撞在門框上。我和媽趕緊跑過去，只見院門口站著個黑影，佝僂著背，手里拄著根拐杖，看身形像個老太太。

可我們家住在村尾，平時很少有人來，更何況是這時候。

“你是……”爸壯著膽子問。

那黑影沒說話，慢慢抬起頭。月光剛好照在她臉上——沒有眼睛，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里，正往下滴著黏糊糊的東西，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她手里的拐杖“篤、篤”地敲著地面，每敲一下，堂屋里那堆鐘的碎片就跟著“咔嗒”響一聲，像是在回應。

“鏈……斷了……”她的聲音和收音機里的一模一樣，沙啞得像磨鐵皮，“該……換了……”

說著，她緩緩抬起手——那只手上沒有皮膚，枯瘦的骨頭縫里纏著半截生銹的鐵鏈，鏈環上還掛著點暗紅色的碎肉。

媽尖叫一聲，拉著我就往屋里跑。爸也反應過來，轉身想關院門，可那黑影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院里，拐杖一下下敲在地上，院子里的石板竟被敲出一個個小坑。

“躲不掉的……”黑影一步步逼近，兩個黑洞洞的眼窟窿盯著我們，“欠了六十年……該還了……”

我突然想起那些紙上的年份，丙戌年到奶奶去世的庚子年，剛好六十年。

爸把我和媽推到臥室，自己抄起墻角的扁擔：“你們鎖好門，別出來！”

臥室門“砰”地關上，我和媽縮在床底下，聽著外面的動靜——扁擔斷裂的聲音，爸的痛呼聲，還有那“篤、篤”的拐杖聲，以及……鐘擺“咔嗒、咔嗒”的聲音，像是又響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安靜了。

媽顫抖著說：“沒聲了……是不是……”

話音未落，臥室門突然被什么東西從外面“咔嗒”一聲，鎖上了。

緊接著，門板上傳來“篤、篤”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拐杖敲 door。

“找到你了……”沙啞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意，“新的鏈……該穿上了……”

我低頭看向床底的地面，不知何時，那里竟多了一截鐵鏈，鏈環上閃著冰冷的光，正一點點朝著我們的腳邊爬過來。

而床頭的墻壁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鐘表的影子，指針清清楚楚地指著——三點十七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