薌城的夏日總帶著股黏糊糊的熱，蟬鳴在金峰實驗小學后墻的老槐樹上織成密網，陽光被層層疊疊的葉隙篩成金斑，在操場邊的青石板上晃出細碎的晃。放暑假的午后，奶奶總搬著竹椅坐在老槐樹下，藤條摩擦的吱呀聲混著蒲扇扇起的風，卷來院角那叢梔子花的清香——不是那種濃得發膩的香，是被太陽曬得溫溫的、帶著草木清氣的甜，像奶奶藏在樟木箱底的舊手帕，裹著經年累月的溫柔。
我枕在奶奶溫軟的腿上，校服的短袖被汗水浸得發潮，槐花時不時飄落在臉頰，絨毛蹭得人發癢。仰頭望時，天空被樹葉剪碎成一塊一塊的藍，云朵慢悠悠地淌過，像被誰撒了把棉花糖。一群麻雀撲棱棱掠過枝頭，翅膀掃過流云的影子，帶起一陣細碎的風，槐花便跟著簌簌往下落，落在奶奶的白發上、竹椅的縫隙里，也落在我攤開的手心里。前幾天剛在學校自然課上學過，槐樹的花可以吃，我偷偷捏起一朵塞進嘴里，淡淡的甜混著青草味在舌尖散開，惹得奶奶用蒲扇輕輕敲了敲我的手背：“傻丫頭，沒洗呢。“
遠處的鴿群帶著銅鈴飛過，叮當聲在藍天上蕩開漣漪，一圈圈漫到耳邊時，已經輕得像羽毛。我忽然直起身，槐花從衣襟里滑出來，驚得奶奶手里的蒲扇頓了頓。“奶奶，為什么我們不能像鳥兒一樣飛？“我扯著她洗得發白的袖口問，指尖觸到布料上細密的紋路——那是被無數次搓洗留下的溫柔印記，就像學校里老師用紅筆在作業本上畫的波浪線，藏著說不出的耐心。
奶奶放下蒲扇，指尖撫過我汗濕的額發。她的手帶著操勞半生的薄繭，指腹處磨出了淺黃的硬皮——那是給我納鞋底時被針線勒的，是擇菜時被露水浸的，是冬天給我洗校服時被凍裂又愈合的——可觸在皮膚上，卻比曬過的棉花還要柔軟。“傻孩子，“她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溫水，混著喉嚨里輕微的沙啞，“人要是會飛，屋頂的炊煙該往哪兒飄？田埂上的稻草人該多孤單？“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教學樓，“你們金峰小學的五星紅旗，要是沒人升，難道要自己飛到旗桿頂上嗎？“
我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看見她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細碎的陽光，像藏了把星星。操場邊的秋千還在輕輕晃，那是上個月全校師生一起刷的新漆，紅色的木板上還留著我們班同學歪歪扭扭的簽名。奶奶拿起蒲扇繼續扇，風里除了梔子香，又多了點艾草的味道——竹椅旁曬著一小捆艾草，是早上去河邊割的，說是要用來熏蚊子。扇著扇著，她的動作漸漸慢下來，蒲扇在膝蓋上輕輕磕著，嘴里哼起不成調的歌謠，那是太奶奶教她的，調子軟得像棉花糖。我打了個哈欠，眼皮越來越沉，最后看見的，是奶奶鬢角的白發被風輕輕吹起，和槐樹葉的影子纏在一起，像給天空系了條銀白色的絲帶。
夢里的風是甜的，帶著某種奇異的薄荷味，像是含了顆沒化完的水果糖。我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往上飄，穿過層層疊疊的云層時，聽見千萬片云絮在耳邊沙沙作響，像誰在翻動一本浸了水的童話書。等我猛地睜開眼，整個人都僵住了——腳下的城市像被打翻的積木盒，金峰小學的教學樓變成了彩色的魔方，操場上的跑道像條會發光的彩帶，馬路上的汽車變成了蠕動的甲殼蟲，而天空中，無數穿著校服的孩子正展開透明的翅膀滑翔，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投下快速移動的光斑，像會飛的時鐘在丈量課間十分鐘。
“這是2077年的新都市哦。“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氣泡水似的活潑。我轉頭看見個扎雙馬尾的女孩，她的發梢挑染成了淡紫色，背后的翅膀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陽光照上去，能看見層層疊疊的虹彩，像把貝殼磨成了羽翼。“你是新來的吧？翅膀剛長出來呢。“她歪著頭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胸前的紅領巾像朵小紅花別在衣服上。
我這才驚覺后背沉甸甸的，像背了兩只裝滿羽毛的書包。抬手一摸，觸到羽毛般光滑的翼膜，指腹能感受到上面細密的紋路，像誰用銀線繡上去的。陽光透過翅膀照在地上，映出蝴蝶翅膀似的紋路，隨著我抬手的動作輕輕晃動，像地上落了片會動的光斑。翅膀根處還留著點癢癢的感覺，像是剛上完體育課的臉頰，泛著熱乎乎的紅。
“試著扇扇看呀。“女孩撲扇著翅膀往后退了退，給我留出空間。我深吸一口氣，學著記憶里鳥兒的樣子用力扇動，翅膀帶起的風差點把自己掀翻，像第一次在學校平衡木上沒站穩的模樣。第二次試探著輕輕揮動，身體忽然變得比蒲公英還輕，腳底板離了地面，像踩在一團棉花上。“對啦對啦！“女孩拍著手笑，翅膀扇出的風帶著她發間的檸檬草香氣，和學校花壇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跟著她飛掠過菜市場的屋頂，瓦片在腳下像一排排整齊的琴鍵。賣豆腐的阿婆正踩著氣流遞豆漿給空中的顧客，她的翅膀是用粗麻布似的材料做的，邊緣縫著圈花邊，大概是自己繡的。“小張啊，今天的豆漿加了桂花！“阿婆的聲音穿過風傳到耳邊，帶著點中氣十足的洪亮，像學校食堂阿姨喊我們打飯的調子。穿西裝的男人懸在半空，小心翼翼地捧著豆漿杯，翅膀上還別著支鋼筆，大概是剛從寫字樓飛出來，他的公文包變成了個小小的懸浮袋，跟我們的書包差不多大。
掠過金峰小學的新操場時，孩子們在云朵搭成的滑梯上追逐，笑聲驚飛了一群電子白鴿——它們的翅膀是用太陽能板做的，扇動時會發出細碎的嗡鳴，落在欄桿上時，會歪著頭用紅色的電子眼打量你，像學校門口那只總愛曬太陽的流浪貓。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滑梯上滑下來，翅膀沒控制好，“噗通“一聲撞在棉花糖似的云朵上，云朵被撞出個小坑，又慢慢鼓起來，把她裹在里面。她咯咯地笑著，在云里滾來滾去，像只剛出殼的小雞，讓我想起同桌小美每次體育課摔倒時，總先趴在地上笑半天。
最神奇的是穿越云層的時刻，翅膀切開霧氣時會灑下細碎的光，像握著一把會發光的剪刀。霧氣沾在翼膜上，凝成細小的水珠，飛過時抖落下來，便成了一陣小小的太陽雨。有水滴落在睫毛上，眨眨眼，看見彩虹在水珠里打轉，像把整個天空都揉碎了裝在里面。這讓我想起去年校慶那天，我們在操場上灑水造彩虹，班主任王老師的白襯衫都被濺濕了，卻舉著手機給我們拍了好多照片。
飛著飛著，翅膀忽然變得滾燙，像是被注入了某種力量，扇動時帶起的風都帶著點暖意。女孩說這是“共鳴“，每個第一次飛的人都會遇到，翅膀在吸收足夠的勇氣后，就會帶著你去想去的地方。話音剛落，我感覺身體猛地向前沖去，像被一股溫柔的力量牽引著，穿過太平洋的颶風眼。
颶風眼里出奇地平靜，深藍色的海水像塊巨大的藍寶石，藍鯨從浪濤里躍起，噴出的水花在陽光下凝成彩虹，水珠落在翅膀上，涼絲絲的，帶著點咸腥味。我跟著藍鯨飛了一會兒，看它巨大的尾鰭拍打著水面，掀起的波浪像白色的綢緞。忽然它轉頭朝我噴了口水花，像是在打招呼，然后慢悠悠地潛回深海，留下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像我們在作業本上畫的省略號。
掠過撒哈拉沙漠時，沙丘在月光下像沉睡的金色巨龍，翅膀帶起的風讓仙人掌開出了夜曇，白色的花瓣在夜里輕輕舒展，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有沙漠狐從沙洞里探出頭，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見我時愣了愣，然后叼著只蜥蜴飛快地跑開了。遠處的商隊正搭著帳篷，篝火在沙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有人在唱歌，歌聲穿過風沙傳來，帶著點蒼涼的溫柔，像音樂課上聽的古老歌謠。
在北極的極光下，我與一群白鳥共舞。它們的翅膀沾著星光，我的翅膀沾著極光，整個天空都在旋轉，綠色和紫色的光帶像綢帶一樣纏繞著我們。白鳥的鳴叫像風鈴，清脆得能滴出水來，我跟著它們翻轉、盤旋，翅膀掃過極光時，帶起一串細碎的光點，像撒了把星星。有只小鳥落在我的肩膀上，用腦袋蹭了蹭我的臉頰，羽毛軟軟的，帶著點冰雪的寒氣，讓我想起冬天教室里暖氣壞了時，同桌小美總把暖手寶分我一半。
不知飛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一道七彩的光門，像是用彩虹的碎片搭成的。穿過光門的瞬間，翅膀變得透明如水晶，能看見里面流動的光，像裝了條小小的星河。我看見懸浮在星空中的空間站，宇航員隔著舷窗朝我揮手，他們的宇航服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像會飛的星星。有個宇航員舉起寫著“你好“的牌子，字跡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可愛的認真，像我們班男生在黑板報上寫的標語。
再往前飛，看見火星上的紅色沙丘，機器人正在種植藍色的藻類，它們的金屬手臂在沙地上劃出整齊的線條，藍色的藻類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給紅色的沙漠繡上了花紋。遠處的透明穹頂里，有人在散步，他們的翅膀是銀灰色的，大概是為了適應火星的環境。有個小孩指著我，興奮地朝我揮手，他的媽媽笑著摸摸他的頭，眼里的溫柔和奶奶看我時一模一樣，也像王老師看我們早讀時的眼神。
最奇妙的是在想象的星宇間，另一個我正坐在月亮船上看書。她的翅膀是星空的顏色，綴著點點星光，書頁間夾著我從未見過的花，花瓣是半透明的，能看見里面流動的光。看見我時，她朝我揮了揮手，把書舉起來給我看，封面上畫著一只沒有翅膀的小鳥，正在樹枝上唱歌，樹下坐著個老奶奶，正搖著蒲扇，旁邊的書包上還繡著“金峰實驗小學“的字樣。
云霧深處，我仿佛看見無數溫暖的身影在光暈中微笑。有凌晨四點就起來掃街的清潔工，他的翅膀沾著露水，每揮動一下，地上的落葉就跟著聚到一起；有在醫院走廊里奔跑的護士，翅膀上別著聽診器，扇動時帶起的風里，有消毒水和陽光的味道；還有在田埂上勞作的農民，他的翅膀沾滿了泥土，卻扇動得格外有力，身后的稻田像金色的海洋，隨著他的動作輕輕起伏。他們是為生活默默付出的人們，是守護家園的平凡英雄，那些閃光的輪廓里，藏著代代相傳的勇氣與善良，就像每天早早到校開門的門衛張爺爺，像總在辦公室批改作業到很晚的王老師。
轉過街角，奶奶站在老槐樹下的身影愈發清晰。她還坐在那把竹椅上，蒲扇放在膝蓋上，鬢角的白發被風輕輕吹起。她的翅膀是用千萬根白發織成的，羽毛間纏著槐花，正輕輕扇動著，像在哄小時候的我睡覺。看見我時，她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和記憶里一模一樣，旁邊還放著我的紅領巾，大概是剛幫我洗干凈曬好的。
“醒醒，該吃西瓜了。“熟悉的聲音帶著西瓜的甜香，像根溫柔的線，把我從云端拉了回來。我猛地睜開眼，看見奶奶正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竹椅旁的老槐樹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跳著碎金般的舞。后背空蕩蕩的，可我總覺得那里還殘留著翅膀扇動的余溫，像揣了只小小的蝴蝶。
奶奶遞來一塊西瓜，紅瓤里嵌著黑籽，像把整個夏天都包在了里面。瓜皮上還帶著水珠，是剛從井里撈出來的，涼絲絲的，沾在手指上很舒服。“做什么好夢了？“她笑著問，眼角的皺紋里依然盛著陽光，“口水都流到我褲子上啦。“
我咬了一大口西瓜，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忽然明白有些翅膀從來都不是用來飛的——奶奶的愛托著我飛過所有孤單的夜晚，無數默默奉獻的人們用行動載著我們飛過所有艱難的歲月，而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雙隱形的翅膀，正帶著我們飛向更亮的明天。就像金峰小學的校訓說的那樣：“心有翼，行無疆。“
窗外的鴿子又飛過，銅鈴聲叮當響，我望著它們遠去的背影，悄悄摸了摸后背，那里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正在輕輕扇動呢。槐樹葉沙沙地響，像是在為我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