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晶川的黎明并非由陽光喚醒。當幽玄梭撕裂空間墜入這片大地時,陸昭看到的是一種更幽微的光——無數生長在巖壁、地面乃至半空中的墨色晶簇,正從內部透出層層疊疊的幽藍光澤,如同沉睡巨獸緩緩睜開的冰冷眼眸。空氣里彌漫著礦石與某種奇異植物混合的清冽氣息,冰冷、干凈,卻又帶著金屬的鋒芒感,深深吸入肺腑,竟能壓下金骨左臂深處蠢蠢欲動的灼痛。
“墨晶川,”墨衡的聲音在陸昭身側響起,帶著一種此地主人特有的平靜驕傲,“歡迎來到遺落之地,最后的‘非道’之城。”他一身簡潔利落的靛藍工裝,唯有左胸一枚由數道精密弧線構成的齒輪狀徽記熠熠生輝,正是墨家印記。他身旁的墨璇則不同,一襲素白長袍纖塵不染,邊緣卻用極細的銀線繡著繁復的回路紋樣,映襯著她清冷專注的眉眼。她微微頷首,目光已越過陸昭,精準地落在擔架上昏迷的阿礁身上,后者裸露在外的皮膚正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半透明質感,仿佛內部正緩慢生長著細小的水晶。
“他的‘晶噬’在惡化,源能污染指數已逼近臨界閾值。”墨璇的聲音如同精密儀器的讀數,冷靜得不帶一絲波瀾。她并未觸碰阿礁,只是抬手,腕間一個嵌著細密晶片的銀鐲便投射出幾道柔和光束,在阿礁體表快速掃過。阿礁手臂上幾處原本只是微帶晶化的皮膚,瞬間在光束下變得清晰可見——皮下組織正被一種幽藍色的物質緩慢侵蝕、取代,如同冰層在血肉中蔓延。
陸昭心頭一緊,下意識按住自己左臂金骨上那道細微卻猙獰的裂痕,那里正隱隱透出與墨晶同源的幽藍微光。墨衡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動作:“你的‘道標污染’同樣棘手。玄鐵堡的獵隼鼻子比戍還靈,他們追索的不止是幽玄梭,更是你身上這道‘特級丹餌’的甜腥味。不過,”他話鋒一轉,指向遠處,“先解決燃眉之急。”
順著墨衡所指,一座無法用“宏偉”二字簡單概括的城池撞入視野。它并非依山而建,更像是從一片無邊無際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墨晶叢林”中生長而出。巨大的鋼鐵骨架構成了城池的根基與脈絡,其上覆蓋著打磨光滑的黑色巨石與某種半透明的晶化材料。無數拱橋般的鋼鐵懸廊將高低錯落的平臺連接在一起,平臺之上,圓頂、尖塔、以及難以名狀的幾何體建筑參差錯落。最令人震撼的是其能量來源——從下方深不見底的幽谷中,粗大如龍脈的墨色晶柱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貫穿了整座城市的核心區域。晶柱內部,磅礴的幽藍能量如江河奔涌,無聲地滋養著這座鋼鐵與晶石構成的奇異造物。
“墨晶城。”墨璇的聲音里第一次有了細微的波瀾,是對造物的虔誠,“以地脈晶心為爐,以先民智慧為火。”
“跟我來。”墨衡當先引路,踏上一條通往核心區域的懸空廊橋。廊橋兩側,墨晶川的生機以一種迥異于銹鐵鎮的方式鋪陳開來。巨大的齒輪在透明晶罩內緩慢轉動,帶動下方整齊的晶能滑索,身著各色工裝的人們安靜而高效地搭乘其上,穿梭于不同高度的平臺之間。下方稍遠些的開闊地帶,幾頭形似巨犀、卻通體覆蓋著厚重晶化甲殼與金屬構件的“晶甲馱獸”正沉穩地邁步,背負著成堆未經雕琢的原礦。更遠處,隱約可見形似蜘蛛、動作卻異常靈活的金屬機關獸,它們細長的機械臂正精準地將一塊塊切割好的晶石板壘放整齊。
墨璇并未跟隨墨衡走向熱鬧的工坊區,她指揮著兩名抬擔架的墨家弟子,徑直走向一座半嵌入山體、形似倒扣巨碗的純白色建筑。建筑表面流淌著水波般的光紋,無聲地開啟一道門戶,露出內部柔和明亮的光芒和隱約傳來的、低沉而有規律的嗡鳴。
“那是‘天工閣’,墨璇的圣殿,也是阿礁唯一的機會。”墨衡解釋道,目光追隨著妹妹的背影,“晶噬病是道門‘活體采晶術’的惡毒產物,唯有天工閣的‘晶源共振剝離術’才有一線生機。”
陸昭默默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被另一處景象吸引。就在天工閣側下方,一片相對低矮、被巨大透明晶罩籠罩的區域里,綠意盎然。一群年紀與小鈴相仿的孩子,穿著整潔的靛藍色短褂,正圍在一個頭發花白、卷著褲腿的老者身邊。老者皮膚黝黑粗糙,像經年的老樹皮,一條右臂齊肘以下竟是精密的金屬義肢,此刻那“手”正靈巧地操作著一柄刻滿細密符文的晶鋤,小心翼翼地為一片散發著柔和綠光的藤蔓松土。孩子們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藤蔓上細小的晶粒在老者動作下微微閃爍。
“那是‘晶農’老石,”墨衡順著陸昭的目光看去,“他照料的‘凈光藤’,是穩定晶脈、凈化低度污染的關鍵。他那只手,是年輕時在玄鐵堡控制的晶礦里,為搶回一塊能救命的‘心核碎片’,被礦監的晶化獸咬掉的。”他語氣平淡,卻勾勒出無聲的慘烈。
“晶脈……也會不穩?”陸昭敏銳地捕捉到關鍵。
墨衡臉上的輕松終于褪去,染上一抹凝重:“墨晶川的根基就是地脈晶心。但這些年,玄鐵堡與百煉宗聯手,在周邊瘋狂掠奪,用禁忌的‘抽髓法陣’榨取晶能。晶心……正在枯竭。”他指向城市下方那幾根貫穿天地的巨大晶柱,其中一根柱體的光芒,明顯比其他的要黯淡、閃爍得多。“每一次枯竭脈動,都會加劇城中的晶化病,甚至引發小范圍‘晶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腳下鋼鐵廊橋猛地傳來一陣異常劇烈的震動!嗡——!
刺耳的警報聲瞬間撕裂了墨晶城清晨的秩序!聲音并非來自某個喇叭,而是城市本身——所有建筑的晶化部分,所有裸露的晶簇,甚至人們佩戴的晶片飾品,都在同一時間發出尖銳到足以穿透耳膜的共鳴蜂鳴!
“嗚——!”陸昭悶哼一聲,猝不及防地單膝跪地。左臂金骨深處那道裂痕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幽藍光芒驟然暴漲,一股冰冷狂暴的能量順著裂痕瘋狂涌入,瞬間席卷半個身軀。視野里,冰冷的晶化紋路正不受控制地從裂痕處向四周蔓延,撕裂血肉的劇痛伴隨著一種要將靈魂都凍結的寒意洶涌而至。
“道標反噬!是玄鐵堡的‘晶脈共振追蹤’!”墨衡臉色劇變,一把扶住陸昭,厲聲喝道,“戍!”
“吼——!”一直沉默跟隨在后的那頭金屬巨狼——戍,眼中紅光瞬間熾烈如熔巖。它猛地人立而起,覆蓋著厚重裝甲的胸膛豁然洞開,露出內部急速旋轉、光芒刺目的核心晶簇。一股低沉到撼動臟腑的震蕩波從它喉嚨深處爆發出來,并非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能量沖擊,狠狠撞向那彌漫全城的刺耳鳴響。
嗡鳴聲被強行干擾、壓制,但陸昭身上的晶化蔓延并未停止。金骨的裂痕如同貪婪的嘴巴,瘋狂汲取著外界混亂的晶能。墨衡當機立斷,從腰間一個金屬匣中抽出一根手指長短、通體銘刻著螺旋紋路的銀色短棒,狠狠扎在陸昭左臂裂痕邊緣!
短棒頂端瞬間亮起刺目的白光,一股強大的吸力傳來,暫時阻斷了裂痕對混亂晶能的瘋狂吸納。劇痛稍減,陸昭艱難地喘息著,冷汗浸透后背。
“撐住!”墨衡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峻,“玄鐵堡的雜碎在用整個墨晶川的晶脈當放大器,精準定位你!他們就在附近!”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威嚴、如同金鐵摩擦般的聲音,借助某種無處不在的擴音裝置,驟然響徹整個墨晶城上空,壓過了戍的震蕩波和殘留的蜂鳴:
“墨晶叛逆,交出‘丹餌’陸昭,獻上幽玄梭,可賜爾等——全尸!”
聲音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墨晶城無數平臺之上,人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東北方的天際線,數艘通體漆黑、線條猙獰、表面流淌著血色符文的巨型飛舟,如同嗜血的鋼鐵禿鷲,正撕裂云層,緩緩顯露出龐大的身軀。飛舟側舷,玄鐵堡那滴血刀鋒與百煉宗燃燒鐵砧的聯合徽記,在幽暗天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寒芒。
墨衡猛地抬頭,看向天工閣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絕取代。
“墨璇!帶他們進‘凈室’!啟動最高級屏蔽!戍,諧波陣列,全功率!目標——鎖定那些飛舟!”他怒吼著,聲音在刺耳的警報余音中炸開,“墨晶川,備戰!為生者,守凈土!”
整個墨晶城,仿佛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鋼鐵巨獸,在玄鐵堡冰冷的死亡宣告下,轟然蘇醒。建筑表面的光紋瞬間轉為刺目的猩紅,無數隱藏的炮口從鋼鐵骨架中探出,指向天空。貫穿天地的巨大晶柱,能量奔涌陡然加速,發出低沉的、如同巨獸咆哮般的轟鳴。城市下方,那片被晶罩保護的“凈光藤”園圃里,所有藤蔓似乎也感應到了危機,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柔韌而堅定的碧綠光輝。
陸昭咬緊牙關,強忍著左臂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冰寒劇痛和瘋狂滋長的晶化,望向天工閣那扇正在緩緩閉合的白色門戶。墨璇清冷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后,帶著阿礁最后的希望。而門外,是墨晶川沉默卻堅定的抵抗,是玄鐵堡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是金戈真人那宣告終結的冰冷通牒。
墨晶的幽藍,玄鐵的黑紅,凈光的碧綠,死亡的灰白……在這片遺落之地的上空,轟然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