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舒心下一慌,下意識推了他一把,動作卻不敢太大,終究是臉皮薄。
她壓低了聲音,生怕被簾外的人聽見:“江行知,別鬧……外面都是人。”
他舉起左手端著的黑咖啡抿了一口,濃眉立刻蹙起,抱怨道:“好苦,孟云舒,你沒給我加糖。”
“你沒說啊!”她小聲辯解。
江行知唇角勾起,眼底漾開一圈笑意,“那你讓我甜一下吧。”
話音未落,他已低頭,迅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一股濃郁的咖啡氣息瞬間在她唇齒間彌漫開來。
親完,他轉身就走。
掀開門簾的剎那,江行知臉上那抹促狹的笑意瞬間收斂,恢復了慣常的平靜淡漠,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他右手端著咖啡,步履從容地走了回去。
孟云舒捂著心口,那里正撲通撲通地狂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
或許是因為環境——僅僅一簾之隔,外面坐滿了他的同學。
這種巨大的刺激和緊張感,讓她的心率飆升到了頂點。
她躲在簾后,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復下來,重新走了出去。
做完他們點的所有飲品,店里暫時沒了其他客人。
孟云舒坐回收銀臺后,重新拿起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的江行知。
今天的心緒格外浮躁,書頁上的字一個也看不進去。
是因為環境太嘈雜嗎?
江行知端著咖啡回去時,只有宋詩蕊注意到,他的杯子里根本沒加任何東西。
“學長,你剛剛進去怎么沒加奶加糖啊?”宋詩蕊藏不住事,立刻好奇地問了出來。
范欣雅淡淡瞥了一眼那杯純黑的咖啡,沉默不語,眼神卻意味深長。
江行知唇角輕輕一勾,心情頗好,謊話張口就來:“突然又不想加了,想嘗嘗原汁原味的。”
“哦。”宋詩蕊不疑有他。
幾個人談完正事,開始天南海北地閑聊。
話題跳躍,從江城的美食玩樂、購物去處,聊到江大的奇聞軼事、風云人物,再到各自的家鄉風物。
江行知兩世為人,足跡早已踏遍大半個祖國。
無論誰提起家鄉,他都能接上話,侃侃而談,如數家珍。
幾個同伴聽得入神,眼中滿是崇拜的光芒。
這個年紀,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才剛剛離開家鄉踏入大學校園,而江行知卻已見識過如此廣闊的世界,閱歷豐富得令人驚嘆。
宋詩蕊雙手托著下巴,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眼中的光芒更盛。
收銀臺后,孟云舒在發呆。
手中的書頁久久未曾翻動,那些鉛字仿佛失去了意義。
她微微抬起眼睫,透過窗邊那個神采飛揚、談笑風生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少年時代——
那個穿著校服,每到課間就被同學們簇擁在教室中央說笑的男孩。
無論何時何地,江行知總能輕易成為人群的焦點、中心,一個天生的引領者,牢牢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今日陽光正好,或許是因為無人打擾,孟云舒的思緒飄得很遠,像一團紛亂纏繞的毛線,細細密密地交織著。
從小到大,她接受的仿佛都是服從性測試——服從孤兒院的規則,服從養母劉芳的規則,服從學校的規則。
她長了一張似乎不安分的臉,骨子里卻恰恰相反。
她比任何人都要老實本分,墨守成規,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遵守著家庭、學校、社會強加于身的種種規范。
學生時代,她牢記著那條禁止早戀的校規,因此對他明目張膽的追求感到驚愕、羞恥,甚至不滿。
她渴望認同,期待贊賞,畏懼差異,害怕他人質疑的目光。
她從未想過成為萬眾矚目的存在,只想淹沒在人群里,做一個最普通的蕓蕓眾生。
可他的追求,卻將無數審視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那些目光和議論,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壓在青春時代那個膽怯的女孩心上。
低調、含蓄、內斂、沉默、無趣——這才是她人生的底色。
而江行知,卻像是她的反義詞。
張揚、開朗、自由、隨心、冒險——這些構成了他人生的主旋律。
他自信甚至囂張,不可一世,從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和評價。
他的每一個選擇都發自內心,從不考慮是否符合任何條條框框。
即便不符合又如何?他總有不計后果的勇氣,也有為他兜底的底氣。
所以他能如此張揚又執著地追求他所認定的一切,一年、兩年、十年,鍥而不舍。
兩輩子,相識十余年。
江行知比大多數人更了解她,卻也未能完全了解她。
比如,他一直堅信她從未喜歡過他。
他永遠不會知道……
她曾一邊厭惡著他的張揚自傲,一邊又忍不住被他吸引。
一邊抗拒著,一邊渴望著。
一邊用冷漠筑起高墻,一邊在墻內暗自神傷。
她對江行知的感情,早已無法用簡單的愛或恨來概括。
那十余年相伴相纏的歲月里,滋生的是一種理不清、剪不斷的復雜情愫。
此刻,那些深埋心底、糾纏不清的情感,隨著重生的契機,終于清晰地浮現在她腦海。
重來一次的她,終于有了時間和耐心,去細細剖白自己的內心。
她恍然驚覺,年少時她所認定的討厭,其實用錯了對象。
她真正討厭的,從來不是江行知,而是她自己——那個過分在意他人評價、畏懼他人目光的自己。
歸根結底,是源于骨子里的自卑、懦弱與膽怯。
他像一輪耀眼的太陽,將她內心深處的陰影徹底照亮。
她渴望成為他那樣的人,卻深知自己無法企及。
小時候,她總想不明白,為什么養母劉芳更偏愛弟弟孟志遠和妹妹孟雅婷?難道是她做得不夠好?為什么被拋棄的偏偏是她?有人想和她交朋友,她會第一時間自我懷疑。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交往的價值嗎?別人追求她,她會困惑不解:對方為什么追她?她配嗎?一種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始終如影隨形。
她常常覺得自己不配——不配得到養母劉芳的愛,因為她做得不夠好。
不配擁有真摯的友情,因為她無法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
不配被人熱烈追求,因為她找不到自己身上的閃光點。
后來與江行知結婚,她也總疑心他的愛是曇花一現。
她不敢接受,因為害怕——害怕他只是迷戀她的外表,一旦窺見她千瘡百孔的內心,發現她并非他想象的模樣,那份愛便會消散。
她更害怕自己無法承受得到后又失去的巨大痛苦。
于是,她緊緊關閉了心門。
因為太過懦弱,她選擇了將風險降至最低——只要不接受這份愛,就不會被傷害。
當江行知提出離婚的那一天,她心里竟涌起一種果然如此的踏實感,仿佛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
然而緊隨其后的,卻是巨大的失落、難過,以及……遺憾?
為什么會遺憾?她不知道,也習慣性地選擇了逃避,忽視這種感受。
反正她慣于逃避,解決不了的問題和情緒,就躲開。
她像一只將頭埋進沙子的鴕鳥。
懦弱與自卑,貫穿了她的一生。
直到臨死之前,她才似乎明白了那份遺憾的根源——她用極致的謹慎,拒絕了此生唯一一份如此熾熱、如此執著地愛過她的人。
重來一世,她骨子里依然帶著三十余年沉淀下來的自卑。
重生不會瞬間改變性格,她還是她。
但,也不再是完全從前的她。
她會反省,會嘗試做出改變,會試著主動靠近那束曾經照亮過她的光。
改變并非一朝一夕,她需要時間,慢慢褪下那層名為自卑與膽怯的舊殼,蛻變成一個全新的自己。
窗外的暖陽斜斜照進一束光,孟云舒微微瞇起眼,抬手擋在額前。
無人知曉的角落,她的心底,悄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火苗平靜地燃燒著,帶著微弱卻堅定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