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螢網
- 生活隨記雜錄
- 青崖向陽花
- 2076字
- 2025-08-26 07:00:00
螢火蟲在林間舞動著翅膀,散出點點光亮,我竟看得出了神。那光亮忽明忽暗,如同思緒一般,在腦海中放大,再放大,終于織成一張網。這網初時稀疏,繼而綿密,最后竟籠罩了整個天地,將我困在中央。我成了被自己思緒捕獲的囚徒,亦是觀覽這無邊心獄的旅人。
暮夏的夜風裹挾著草木清氣,穿過老槐樹的枝椏,發出近似嘆息的聲響。螢火便在這嘆息聲中翩躚起舞,時而聚作流銀,時而散若碎星。它們的光不像月光那般澄明皎潔,也不似燈火那般刻意求工,只是自在地明滅著,仿佛天地間最本真的呼吸。
網中自有苦甜??嗾呷琰S連,甜者似蜜糖。苦的自然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甜的卻也不過是些虛幻的憧憬罷了。過往的事,如煙如霧,分明就在眼前,伸手去捉,卻又杳無蹤跡。未來的事,則更顯渺茫,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隱約可見輪廓,卻總也看不真切。
那苦味最先涌上舌尖。是五歲那年摔碎的青瓷碗,母親的眼神比碎瓷還要鋒利;是十四歲考場上的暈眩,墨跡在試卷上洇成遺憾的形狀;是那年冬天那雙松開的手,掌心的溫度至今還在夜半時分灼燙我的夢境。每一個苦處都生出藤蔓,在網中纏繞蔓延,開出帶著尖刺的花。
甜味則要縹緲得多。是想象中未曾踏足的遠洋,咸風送來海怪的歌唱;是可能發生卻終未發生的邂逅,在另一個時空里我們或許并肩看過夕陽;是所有選擇都被成全的平行人生,每一個“假如”都在某處生長得枝繁葉茂。這些甜像螢火一樣誘人,追過去卻又無跡可尋。
螢火蟲依然飛舞,其光甚微,卻足以照亮一小片黑暗。我想,人的思緒何嘗不是如此?雖不能燭照萬里,但于方寸之間,亦可自明。那些被網羅住的記憶,有的已經褪色,有的卻鮮明如昨。有的令人掩面,有的使人微笑。
記得最清的竟是些無關緊要的碎片:外婆納鞋底時針尖反射的陽光,在土墻上跳動如金蠅;初雪那日踩出的第一個腳印,咯吱聲清脆得像天地在耳語;某個清晨看見蛛網綴滿露珠,仿佛夜空被揉碎掛在了籬笆上。這些瞬間從記憶之海中浮起,竟比那些所謂的人生轉折更加清晰。
而真正重要的時刻反而模糊了:畢業典禮上聽了什么演講,第一次領薪水的數額,被告白時的具體措辭…全都朦朧如隔水觀花。原來記憶自有其篩選之道,它留下感受,篩除事實;存貯光影,拋棄框架。
忽然一陣風過,螢光散亂,我的網也隨之震顫??嗯c甜,過往與未來,皆在這震顫中交錯混雜,再也分不清彼此。原來所謂思緒,不過是心頭的螢火,看似繁密,實則脆弱不堪。
這陣風來得突然,帶著山雨欲來的濕潤。螢火蟲群被吹得七零八落,有的急急躲進葉叢,有的頑強地逆風而行,更多的則隨風旋舞,亂了方寸。我那精心編織的思緒之網,在這突如其來的擾動中劇烈搖曳,網上綴著的記憶珠子相互碰撞,發出只有心耳能聞的清脆聲響。
苦與甜的界限首先崩塌。那段失戀的痛楚里,原來藏著對方為你撐傘的溫柔;那次成功的喜悅中,竟摻雜著辜負他人的愧疚。往事不再是非黑即白的畫卷,而成了光影交織的漸變色譜——最黑暗的陰影總是緊貼著最亮的光源。
未來與過去也開始交融。曾經憧憬的前程,如今已成懷舊的題材;昔日逃避的重擔,現下反成了求之不得的寄托。時間不再是單向的河流,而是在思緒的網中循環往復的漩渦。
我看見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她還沒有被生活磨出那些繭子,眼睛里跳動著比螢火更亮的光;我看見老去的自己坐在藤椅里,給孫輩講述此刻正在發生的故事。所有時間同時存在,所有可能性并行不悖。
螢火漸稀,夜已深沉。那張網,也不知何時悄然消散無蹤,除了我,沒人知道他存在過。
雨終于落了下來,先是試探性的幾點,繼而綿密成簾。螢火蟲早已匿跡,只有少數幾只還在雨幕中堅持,那光芒被雨水折射,暈開成朦朧的光斑。雨水沖刷著我的臉龐,也洗瀝著思緒之網。那些過于沉重的記憶被雨水浸潤,漸漸消融;那些過于輕浮的幻想被雨滴擊穿,悄然破滅。
最后留下的,既不是極苦也不是至甜,而是一種澄明的平靜。就像暴雨過后的山林,雖然狼藉,卻煥發著生機勃勃的清氣。所有的糾纏與執念,都被雨水溶解,滲入大地,成為來年新綠的養分。
當最后一滴雨珠從葉尖墜落,螢火蟲又開始三三兩兩地現身。它們似乎比之前更加明亮,仿佛雨水洗凈的不僅是山林,還有這些小小的光源。它們不再編織那張困住我的網,而是自由地穿梭在林間,用光跡畫出瞬息萬變的圖案——此刻存在,此刻消逝,不留執念。
我忽然明白,思緒本是流螢,何必織網自囚。讓苦甜來來去去,讓過往云卷云舒,讓未來若隱若現。存在過的永遠不會真正消失,只是化作另一種形式陪伴我們前行。就像那些熄滅了的光點,它們的光子仍在宇宙中旅行,抵達某個遙遠的星球時,或許正被另一個出神的人看見,織成他的網。
天邊現出蟹殼青,晨光尚未到來,但已在地平線下蓄勢待發。螢火蟲的光漸漸隱入漸亮的天光中,完成了它們的夜之巡禮。我站起身,抖落衣上的露水,向山下走去。
身后的山林靜默如謎,收納了所有昨夜的光點與思緒。而我知道,當下一個暮夏之夜來臨,螢火蟲還會起舞,思緒還會成網,但我不再是網中之囚,而是觀網之客。存在與消逝,捕捉與放手,本就是一體的兩面,如同螢火明滅,自然之理。
晨風拂過,帶來遠方的氣息。我的腳步輕快起來,仿佛卸下了無形的重擔。路旁的草葉上,露珠映著微熹的天光,宛若散落一地的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