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海岸信念與力量
- 何為.hewei
- 5272字
- 2025-08-13 23:22:38
(一)
月光把顧北辰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沉默的河。沈硯秋捏著那支鋼筆,筆桿上的“秋”字硌得掌心生疼,忽然覺得這場景荒唐——他們本該在燕大的湖邊數荷葉,如今卻在戰火里相對無言,像兩塊被硝煙熏黑的碎玉。
“怕。”顧北辰的聲音很輕,帶著點自嘲,“可我更怕……再也見不到你。”
沈硯秋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酸意順著血管往四肢爬。她想起北平淪陷那天,他在火車站塞給她手槍時的眼神,像要把所有的力氣都灌進她手里。那時他說“等我回來”,她信了。就像現在,他說怕見不到她,她也信了。
“顧北辰,”她抬起頭,月光落在她睫毛上,結了層薄薄的霜,“你還記得燕大圖書館的窗嗎?陽光照進來,能看見灰塵在飛。”
他愣了下,隨即笑了,眼里的堅硬融化了些:“記得。你總愛坐在靠窗的位置,寫文章時會咬著筆桿發呆。我那時總偷偷看你,被你發現了就假裝看書。”
“我知道。”沈硯秋也笑了,“你書頁總倒著拿。”
風從山坡上滾過,帶著雪粒打在臉上。兩人都沒再說話,可那些藏在炮火底下的舊時光,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雪地里。
“日軍的掃蕩部隊,后天拂曉就到。”顧北辰突然開口,聲音又恢復了平時的冷硬,“我的人會在左翼牽制,你們的主力……能撤多少是多少。”
沈硯秋收起笑:“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截了他們的電報。”他從口袋里掏出張紙條,“這是日軍的布防圖,你帶給你們隊長。”
沈硯秋接過紙條,指尖觸到他的溫度,像觸電似的縮了縮。紙條上的字跡潦草,卻力透紙背,和他當年給她寫情書時的娟秀截然不同。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問,聲音低得像耳語。
顧北辰看著她,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因為你是沈硯秋。不是什么秋影同志,不是共產黨,就是……我的阿秋。”
這聲“阿秋”像根針,刺破了她一直緊繃的弦。她別過頭,望著根據地的方向,那里黑沉沉的,只有幾盞馬燈在風里搖晃,像瀕死的星。
“我該回去了。”她把紙條塞進懷里,轉身就走。
“沈硯秋!”顧北辰在身后喊她。
她停住腳步,沒回頭。
“照顧好自己。”他說。
沈硯秋沒應聲,只是腳步更快了。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像在替她哭。她知道,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有些裂痕,一旦裂開,就再也補不上了。
(二)
回到帳篷時,趙春生還沒睡,正借著油燈的光擦槍。見她進來,趕緊放下槍:“秋影姐,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
沈硯秋把布防圖遞給旁邊的聯絡員:“立刻送回主力部隊,告訴隊長,后天拂曉日軍會到。”
聯絡員接過圖,揣進懷里就往外跑。趙春生看著她發紅的眼睛,小聲問:“秋影姐,你跟顧營長……”
“別瞎問。”沈硯秋解開棉襖扣子,里面的襯衣已經被冷汗浸透,“收拾東西,天亮就走。”
趙春生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擦槍,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沈硯秋看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也是這樣藏不住心事,顧北辰送她塊糖,都能高興一整天。
可現在,糖早就化了,只剩下嘴里的苦味。
天快亮時,聯絡員回來了,帶來了隊長的命令:讓沈硯秋的小分隊配合國民黨部隊,在左翼設伏,盡可能拖延時間。
“隊長還說,”聯絡員壓低聲音,“讓你……少跟顧北辰來往。國民黨那邊傳來消息,說他們最近在秘密調動兵力,好像要……”
“我知道了。”沈硯秋打斷他。她知道隊長想說什么。就像狼和狽,再怎么聯手對付老虎,回頭還是要互相撕咬。
天亮后,顧北辰的部隊開始往左翼移動。沈硯秋帶著小分隊跟在后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趙春生總想去跟顧北辰說話,被她一把拉住。
“記住你的身份。”她的聲音很冷,“你是共產黨員,不是來認親的。”
趙春生愣了愣,委屈地低下頭:“我就是覺得……顧營長人挺好的。”
“好?”沈硯秋看著遠處顧北辰的背影,他正跟副官說著什么,手勢果斷,“等打完了日本人,他槍口調轉過來的時候,你就不覺得他好了。”
趙春生沒說話,可眼里的光卻暗了下去。沈硯秋看著他,突然有點后悔。這孩子還太干凈,不該讓他太早看見這世道的臟。
他們在左翼的山坳里設了埋伏。顧北辰的部隊守在正面,沈硯秋帶著人藏在兩側的山坡上。山坳里積著厚厚的雪,踩上去沒聲音,正好打伏擊。
顧北辰來檢查工事時,沈硯秋正在教趙春生怎么用手榴彈。他站在旁邊看了會兒,突然說:“角度偏了,得再往左挪半尺。”
趙春生趕緊調整姿勢,沈硯秋瞪了顧北辰一眼:“我們共產黨的兵,不用國民黨教。”
顧北辰沒生氣,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扔給趙春生:“這個拿著。”
是個牛皮彈匣,上面刻著朵小梅花。趙春生接過來,眼睛都直了:“這是……”
“我爹留的。”顧北辰的聲音很輕,“他以前也是學生兵,跟你一樣,連槍都不會開。”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跳。她從沒聽過顧北辰提他父親。只知道他家在南京,是做大生意的,戰前總開車來燕大接他。
“后來呢?”趙春生追問。
“死了。”顧北辰看著遠處的雪山,“南京大屠殺那年,他帶著家丁守城門,被日軍的坦克碾成了肉泥。”
山坳里突然靜得可怕,只有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的聲音。沈硯秋看著顧北辰的側臉,他的下頜線繃得很緊,像把沒出鞘的刀。原來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座墳。
“顧營長……”趙春生的聲音發顫。
“好好學打槍。”顧北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對沈硯秋說,“日軍的先頭部隊中午就到,別硬拼。”
沈硯秋沒說話,只是把趙春生手里的彈匣拿過來,塞進他懷里:“收好了。”
顧北辰走后,趙春生突然說:“秋影姐,我好像有點懂了。”
“懂什么?”
“懂為什么要打仗。”他看著遠處的雪山,眼睛亮得像星星,“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不讓更多人變成顧營長他爹那樣。”
沈硯秋望著顧北辰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那背影在雪地里晃了晃,像隨時會倒下。她趕緊別過頭,往槍膛里壓了顆子彈。
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
(三)
中午的太陽把雪曬得有點化,空氣里飄著股濕冷的土腥味。沈硯秋趴在山坡上,透過瞄準鏡看著山坳口,手指扣在扳機上,關節發白。
趙春生趴在她旁邊,緊張得渾身發抖,嘴里不停念叨:“來了嗎?怎么還不來?”
“閉嘴。”沈硯秋低聲說。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
突然,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沈硯秋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透過瞄準鏡,看見一隊日軍的卡車正往山坳里開,前面是摩托車隊,后面跟著步兵,黑壓壓的一片,像爬進洞里的螞蟻。
“來了。”她輕聲說。
趙春生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手緊緊攥著手榴彈。
日軍的先頭部隊進了山坳,卡車放慢速度,士兵們警惕地四處張望。沈硯秋數著數:一,二,三……等到第七輛卡車開進伏擊圈,她猛地舉起槍,打出了第一發子彈。
子彈正中日軍領頭軍官的太陽穴。
幾乎同時,顧北辰的部隊開火了。槍聲、手榴彈爆炸聲、日軍的慘叫聲混在一起,在山坳里回蕩,震得雪從樹上簌簌往下掉。
沈硯秋不停地扣動扳機,每打一槍就換個位置。她的槍法是顧北辰教的,在燕大后面的靶場,他握著她的手說:“三點一線,心要靜。”那時她總笑他小題大做,現在才知道,這一槍一槍,都連著人命。
“秋影姐!快看!”趙春生突然喊。
沈硯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日軍的卡車后面,跟著幾輛裝甲車,正往山坳里沖。顧北辰的部隊沒反坦克炮,根本擋不住。
“不好!”沈硯秋心里一緊,“他們想突圍!”
她剛要下令扔手榴彈,突然看見顧北辰從掩體里沖了出來,手里抱著捆炸藥,往裝甲車底下鉆。
“顧營長!”趙春生尖叫起來。
沈硯秋的眼睛瞬間紅了。她想都沒想,抓起顆手榴彈就扔了過去,正好落在裝甲車旁邊,炸開的氣浪把顧北辰掀了回來。
“你瘋了!”她沖他吼,聲音都劈了。
顧北辰從地上爬起來,胳膊被彈片劃傷了,血順著袖子往下流。他看見沈硯秋,突然笑了,像個胡鬧的孩子:“沒你瘋。”
就在這時,一輛裝甲車沖破了國民黨部隊的防線,朝著沈硯秋他們藏身的山坡開過來。機槍掃射著,子彈打在雪地上,濺起一片片塵土。
“快撤!”沈硯秋拉著趙春生就往后爬。
可已經晚了。裝甲車的炮口對準了他們,炮口的火光像只張開的眼睛。
沈硯秋只覺得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重重摔在雪地里。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氣浪把她掀得滾出去老遠,耳朵里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
她掙扎著爬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著趙春生。她回頭望去,只見剛才他們趴著的地方被炸出個大坑,雪地里一片血紅。
“春生!”她瘋了一樣沖過去。
趙春生趴在雪地里,后背被炸爛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刻著梅花的彈匣。沈硯秋把他翻過來,他的眼睛還睜著,望著天空,像在看北平的星星。
“春生……趙春生!”她使勁搖他,可他再也不會回答了。
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滾燙地砸在趙春生冰冷的臉上。沈硯秋想起他說要建設新中國,想起他說顧營長人好,想起他第一次拿槍時緊張得發抖的樣子。這孩子才十七歲,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這么沒了。
“秋影同志!快撤!日軍上來了!”有戰士沖她喊。
沈硯秋沒動。她把趙春生抱起來,他輕得像片羽毛。她要帶他走,帶他去看看沒有戰爭的北平,看看燕大的湖,看看他爹說過的好日子。
“阿秋!快走!”顧北辰沖了過來,臉上全是血,一把拉住她。
“放開我!我要帶他走!”沈硯秋掙扎著,像瘋了一樣。
“他已經死了!”顧北辰吼道,“你想讓他白死嗎?”
這句話像盆冰水,澆醒了沈硯秋。她看著趙春生睜著的眼睛,突然明白了。這孩子不是白死的,他是為了擋住那輛裝甲車,為了讓她活著,為了讓更多人能看到好日子。
她慢慢放下趙春生,把那個刻著梅花的彈匣放進他手里,輕輕合上他的眼睛。
“走。”她站起身,聲音冷得像冰。
(四)
撤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雪又開始下,把山坳里的血跡蓋得嚴嚴實實,像什么都沒發生過。沈硯秋跟在隊伍后面,手里緊緊攥著那支鋼筆,指節發白。
顧北辰走在她旁邊,胳膊上的傷口簡單包扎了下,血還在往外滲。他幾次想跟她說話,都被她冷漠的眼神擋了回去。
走到半山腰時,沈硯秋突然停下腳步。
“你回去吧。”她說。
顧北辰愣了:“什么?”
“你的任務完成了,”她看著他,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我們的人,不用你們國民黨護送。”
“阿秋,我知道你難過……”
“別叫我阿秋。”沈硯秋打斷他,“我是秋影,是共產黨員。你是顧營長,是國民黨軍官。我們不是一路人。”
顧北辰的臉一下子白了。他看著沈硯秋,像不認識她一樣:“就因為趙春生?”
“不是因為誰,”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決絕,“是因為這世道。你爹死在南京,我爹死在北平,趙春生死在這山里……我們流的是一樣的血,可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
顧北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他知道沈硯秋說的是對的。他們就像兩條交叉的線,在戰火里短暫相遇,終究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那支鋼筆……”他低聲說。
“我會留著。”沈硯秋說,“留著提醒自己,有些東西,再好也不能要。有些人,再想也不能見。”
顧北辰的眼睛紅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遞給她:“這個……你拿著。”
是個胭脂盒,雕著纏枝蓮,是戰前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那時總說太艷,舍不得用。
沈硯秋沒接。
“就當……留個念想。”他的聲音發顫。
“不必了。”沈硯秋轉身就走,“顧營長,保重。”
她沒回頭,一步一步往山上走。雪落在她頭上、肩上,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像滿頭的白發。她能感覺到顧北辰的目光一直跟在她身后,像根針,扎得她后背生疼。
走到山頂時,她回頭望了一眼。顧北辰還站在原地,像座雪人。山風吹起他的衣角,獵獵作響,像面破碎的旗。
她猛地轉過身,快步走進了黑暗里。手里的鋼筆硌得掌心生疼,可她沒松手。有些疼,是必須要記住的。
(五)
回到根據地時,天已經亮了。雪停了,太陽出來了,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沈硯秋把趙春生的遺物交給隊長,沒說顧北辰,也沒說胭脂盒,只說任務完成了,損失了一名同志。
隊長看著她,眼神復雜:“你瘦了。”
“沒事。”沈硯秋說。
“日軍的掃蕩被打退了,”隊長嘆了口氣,“顧北辰的部隊損失不小,撤到保定休整去了。”
沈硯秋的心猛地一跳,隨即又平靜下來。去不去保定,跟她沒關系了。
她回到老鄉家的土炕,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可閉上眼睛,全是趙春生睜著的眼睛,顧北辰在雪地里的背影,還有燕大圖書館里飛著的灰塵。
她掏出那支鋼筆,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筆桿上的“秋”字被磨得發亮,像滴永遠不會干的淚。她想起顧北辰說“怕再也見不到你”,想起他把彈匣遞給趙春生時的樣子,想起他沖裝甲車扔炸藥時的決絕。
原來有些裂痕,不是因為恨,是因為太在乎。
她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放在炕上。是那個雕著纏枝蓮的胭脂盒。剛才轉身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攥在了手里。
她打開胭脂盒,里面的胭脂早就干了,結成塊,像塊暗紅色的血痂。她用指尖沾了點,抹在嘴唇上。鏡子里的人,嘴唇紅得刺眼,眼睛卻空洞得像口井。
這年冬天,根據地的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沈硯秋不再帶小分隊,改做情報工作,整天埋在電報和密碼里。她很少說話,也很少笑,像塊被凍住的石頭。
有人說她是因為趙春生的死,有人說她是跟國民黨的軍官鬧了別扭。她從不解釋。
只有在深夜,她會拿出那支鋼筆,在紙上寫兩個字:“北辰”。然后又劃掉,寫上“顧營長”。再劃掉,最后只剩下一團漆黑的墨跡,像個解不開的結。
開春的時候,日軍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進攻。沈硯秋收到一份加密電報,破譯后,手心全是汗。
電報是從保定發來的,只有一句話:“日軍將偷襲延安,速報。落款:顧。”
她拿著電報去找隊長,隊長看著那落款,沉默了很久。
“他就不怕這是個圈套?”隊長問。
“他不會。”沈硯秋說,語氣很肯定。
隊長看著她,突然笑了:“你就這么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