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15日，上午九點半。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鳳凰歌舞廳坐落在二七路與長巷街的交匯口，地處城西鋼鐵廠和職工宿舍區(qū)附近，正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段。

道路不算寬敞，滿大街都是叮鈴作響的自行車流。

陳彬三人駕駛的警車穿行其間，顯得格外威風。

“誒，你們覺不覺得咱們仨有點像港島那部大片《警察故事》里的陳家駒？”

袁杰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隨意搭在車窗邊，感覺就差一副墨鏡和一件帥氣的皮夾克了，那才叫真有型。

他剛從警校畢業(yè)不久，還在實習(xí)期。

刑偵大隊，遠沒有他想象中那般驚險刺激，反而多是處理些枯燥的小偷小摸或者反扒工作，和他憧憬的刑警形象相去甚遠。

直到遇上鳳凰歌舞廳這樁命案，遇上陳彬，才讓他心底那份刑警的熱血重新涌動起來。

就和從當年記事起，見到父親一身警服回來，那種莫名生起的崇拜感的一樣。

“嚯，港咩啊？警匪片，還得是劉德樺和梁朝威演的那部《獵鷹》，那才夠勁！”

祁大春在后座用著蹩腳的粵語笑著附和道。

在娛樂資源相對匱乏的九十年代初，放映廳里那些港島電影成了許多人茶余飯后最重要的消遣。

陳彬三人組包括陳彬本人選擇當警察，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港島電影的影響。

警車停在鳳凰歌舞廳門前。

這里曾是紡織廠，也是兩起命案的案發(fā)現(xiàn)場，大門緊閉，交叉貼著封條。

車剛停穩(wěn)，三人便下了車。

祁大春上前，嗤啦一聲利落地撕開封條，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

歌舞廳內(nèi)部光線昏暗，這是一棟帶有中央挑空的建筑。

一樓大廳層高極高，二、三樓并非實心樓層，而是圍繞著大廳邊緣建造的環(huán)形走廊，類似于后世商場的結(jié)構(gòu)。

鳳凰歌舞廳生意之所以紅火，除了能光明正大地摟著女人跳交誼舞，低廉的票價、齊全的設(shè)施和豪華的裝修也是吸引人的關(guān)鍵。

一樓舞池空曠，旋轉(zhuǎn)燈球靜止吊懸在屋頂，映照著散落的桌椅、卡座。

二樓走廊兩邊有數(shù)間用于唱歌類似于KTV的包廂。

三樓除了徐國強的辦公室外，也用作歌舞廳的員工宿舍，這個年代的工作包吃包住是最基本的，整體設(shè)計與二樓無異。

也正因是員工宿舍，徐國強平常基本不呆在這。

陳彬站在三樓，撫摸著走廊的欄桿，觀察周圍環(huán)境沉思著。

“這能發(fā)現(xiàn)什么？鳳凰歌舞廳這整體做了翻新裝修。”

祁大春靠在欄桿上，嘴巴一撇嘖嘖道，

“這徐家兄弟也是真有錢，也難怪徐子茜畢業(yè)后會沒進系統(tǒng)工作。”

袁杰手拿報告，走到一處走廊旁提醒道：“根據(jù)報告顯示，崔小梅當時就是從此處跌落。”

陳彬快速走了過去，站在墜樓點往下看去，眉頭越皺越深。

欄桿高度1.1m，若非有意為之，失足跌落的可能只有百分之零點一。

陳彬問道：“之前紡織廠的裝修布局是什么樣的？”

袁杰翻閱著報告，答道：“并案調(diào)查的時候，二中隊有走訪過，基本布局與歌舞廳無異，一二樓用于工作，三樓用于休息。”

陳彬了然的點點頭。

一棟三層樓高的大型建筑，除了推倒重建，要不然歌舞廳再怎么裝修也得基于原基礎(chǔ)之上。

陳彬從三樓遠眺一樓，若有所思。

“崔小梅的尸檢報告呢？給我再看看。”

“喏，給你。”

陳彬接過報告，快速翻到尸檢結(jié)論部分，仔細掃過：

【死者：崔小梅。

死亡時間：1987年12月15日，晚上九點至十一點左右。

死因：高墜導(dǎo)致的顱內(nèi)出血致死。

主要損傷：

顱內(nèi)出血：廣泛性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顱底骨折。

多處骨折：頸椎（C1-C4），左側(cè)股骨、右側(cè)脛腓骨，左側(cè)三根肋骨，骨盆粉碎性骨折。

內(nèi)臟損傷：脾臟破裂，肝臟挫裂傷。

體表挫擦傷：符合高墜傷特征。】

先前在王志光辦公室內(nèi)，陳彬并沒有看的如此仔細，結(jié)合現(xiàn)場環(huán)境，現(xiàn)在看著眉頭卻越擰越深。

袁杰看著陳彬的表情，問道：“怎么，有什么不對勁嗎？”

“報告顯示，高墜致死，顱內(nèi)出血，身體多處骨折……乍一看，確實符合高墜特征。

事故發(fā)生地在三樓，高度大約9到10米，這個高度自由落體下來，沖擊力大，死亡是可能的。

但死亡的前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著地的部位。

如果是除頭部其他部位著地，生還的可能性會大大提高。

根據(jù)死因是頭顱出血所以反推的是頭部著地的高空墜死，這是沒錯的，但問題就出在【多處骨折】上。”

陳彬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兩人，繼續(xù)分析道：

“如果是頭部著地，在著地的一瞬間，巨大的沖擊力會首先作用于頭部，造成嚴重的顱腦損傷，這是致死的主要原因。

由于頭部吸收了絕大部分沖擊力，這股力量在傳遞到身體其他部位時，會被大大緩沖和分散。

就像是你往地上扔了一塊玻璃，先著地的地方會碎裂的更加嚴重，而后著地的部分則會相對輕微。

（大多數(shù)人應(yīng)該有過手機掉地上，碎屏的體驗吧，就和這個是類似的。）

因此，雖然身體其他部位也會受傷，比如脊柱壓縮性骨折、腳踝骨折等。

但像報告中描述的如此廣泛且嚴重的多處粉碎性骨折，股骨、脛腓骨、骨盆、肋骨同時發(fā)生，可能性相對較低。”

陳彬停頓了一下，讓兩人消化這個信息，然后繼續(xù)說道：

“相反，如果是背部、臀部或者四肢著地，那么沖擊力會首先作用于這些部位。

在這種情況下，身體多處嚴重骨折，尤其是骨盆、股骨、脊柱這些承重部位就非常常見了，因為身體需要承受巨大的沖擊力。

這種情況下，頭部可能不會成為主要的著地點，顱腦損傷可能相對較輕，但也可能因震蕩或二次碰撞受傷，而更可能造成的是高位截癱、嚴重內(nèi)臟損傷或者失血性休克死亡。”

陳彬的目光回到報告上，指著顱內(nèi)出血和那長長的骨折列表：

“現(xiàn)在這份報告顯示，死者不僅有嚴重的顱內(nèi)出血，同時還伴有如此廣泛且嚴重的軀干和四肢粉碎性骨折……這就像是在說，她既是頭部著地，又像是全身多處同時承受了巨大沖擊。

除非崔小梅整個人是平躺著的摔下去的。

這在物理學(xué)的力傳導(dǎo)和人體損傷機制上，是不太符合常理的。

而頭部作為著地點，應(yīng)該吸收了大部分能量，這處報告顯示脊椎C1至C4處骨折，也證明頭部著地的力作用到了這里得到了基本緩沖，很難再讓往下延伸其他部位也出現(xiàn)如此嚴重的粉碎性骨折。”

（c代表了脊椎，1，2，3這種數(shù)字代表了第幾根骨頭。）

陳彬合上報告，眼神銳利：

“這份尸檢報告描述的損傷組合，更像是……從更高層建筑墜樓或在墜樓前，身體已經(jīng)遭受了其他暴力打擊，造成了部分骨折或嚴重損傷，然后才從高處墜落，最終導(dǎo)致復(fù)合性損傷和死亡。

或者，是在墜落過程中，身體多次碰撞了突出的障礙物。

但根據(jù)現(xiàn)場勘查記錄，當年紡織廠三樓走廊外并無明顯突出的障礙物。”

袁杰和祁大春聽得目瞪口呆。

祁大春撓著頭：“阿彬，你這意思是……崔小梅在掉下去之前，就已經(jīng)被人打傷了？”

陳彬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再次投向那冰冷的欄桿和下方空曠的地面。

“很有可能，最主要這份尸檢報告所展現(xiàn)的傷勢，絕對不是普通三層樓高所能造成的。”

“結(jié)合這欄桿的高度……崔小梅的死，恐怕真的不是意外墜樓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