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蕓站在黃氏制衣廠的玻璃門外，透過模糊的磨砂玻璃，能看到里面晃動的人影。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冷氣撲面而來，帶著一股布料和機油混合的氣味。黃德發正坐在會議桌主位上，手里把玩著一支鍍金鋼筆，旁邊站著兩個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應該是廠里的主管。

“黃叔。“林曉蕓把設計稿放在桌上，塑料文件夾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黃德發抬眼瞥了她一下，沒接話，繼續和旁邊的人低聲交談。林曉蕓的指尖微微發涼，她知道自己今天來談的不是生意，而是尊嚴。

“這批樣衣的鎖邊全部走形了，“她直接切入主題，聲音比預想的要穩，“合同里寫的是三線密拷，但現在連地攤貨都不如。“

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

黃德發終于放下鋼筆，慢悠悠地拿起她的設計稿翻了兩頁，突然笑了：“曉蕓啊，現在工人時薪漲到十九塊八了，你這點訂單量，連開機費都抵不上。“

他隨手把設計稿丟進碎紙機。

“咔嚓——咔嚓——“

紙屑從機器里吐出來，像被絞碎的蝴蝶翅膀。

林曉蕓的指甲陷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看著黃德發那張油膩的臉，突然笑了：“黃叔，您去年幫‘韓都衣舍’代工的爆款連衣裙，鎖邊針距偷工減料被退貨——這事要是傳到行業協會...“

黃德發的笑容僵在臉上。

暴雨來得突然。

林曉蕓沖出黃氏制衣廠時，豆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她沒帶傘，只能抱著包在雨中狂奔，高跟鞋踩進積水里，濺起的泥水打濕了她的褲腳。

拐進一條小巷，她終于看到了那間熟悉的裁縫鋪——“靚妹制衣“，招牌上的霓虹燈管壞了一半，只剩下“靚妹“兩個字還亮著，在雨幕中泛著朦朧的粉光。

推門進去，撲面而來的是線香和布料的氣息。王阿姨正坐在老式縫紉機前，戴著老花鏡，腳踩著踏板，機針“噠噠噠“地上下穿梭。

“蕓女？“王阿姨抬頭，看到她渾身濕透的樣子，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怎么淋成這樣？“

林曉蕓沒說話，只是把包丟在椅子上，整個人癱坐下來。她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憤怒。

王阿姨嘆了口氣，轉身去里屋拿了條干毛巾，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搪瓷缸子邊緣缺了個口，茶水里飄著幾片老陳皮——那是林曉蕓小時候感冒時喝過的配方。

“黃德發那個老東西又刁難你了？“王阿姨問。

林曉蕓苦笑，把今天的事簡單說了。王阿姨聽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柜臺下抽出一本發黃的賬本。

“你爸九八年欠我的工錢，“她翻開賬本，里面是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折算到現在，夠買你三十件樣衣的料子。“

林曉蕓愣住了。

“但我不要錢，“王阿姨合上賬本，眼神堅定，“我要你教會這些老姐妹用電腦裁床。“

角落里，三個白發阿姨正踩著老式縫紉機，聞言都抬起頭。她們的手上布滿老繭，指節粗大，但眼神卻亮得驚人。

雨小了一些的時候，裁縫鋪的門被推開。

一個穿深藍色襯衫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褲腳和皮鞋上沾著泥水，手里拿著一把黑傘。他看起來三十歲出頭，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整個人透著一種體制內特有的沉穩和克制。

“請問，這里是‘靚妹制衣’嗎？“他問，聲音溫和。

林曉蕓抬頭，和他四目相對。

男人愣了一下，隨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U盤：“這個是不是你的？剛才在拆遷區撿到的。“

林曉蕓這才發現自己的U盤不見了——那里面存著她熬了三個通宵重新繪制的鳳凰花圖案，是準備秋季新款用的。

“謝謝。“她接過U盤，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觸感微涼。

男人笑了笑，目光掃過裁縫鋪里的老式縫紉機和墻上泛黃的雜志，最后落在林曉蕓的設計稿上。

“鳳凰花...是照村口那棵百年老樹畫的？“他突然問。

林曉蕓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是城市更新辦的陳明遠，“他掏出名片，“我們正在征集本土文化元素做改造方案。“

深夜，雨停了。

林曉蕓坐在裁縫鋪的角落里，把U盤插進王阿姨的舊電腦。屏幕藍光映在墻上，照亮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1998年，年輕的父親站在“靚妹制衣“招牌下，背后是郁郁蔥蔥的鳳凰樹。

王阿姨和其他幾個老裁縫圍在她身后，看著電腦屏幕上跳出的設計圖。

“蕓女，你說氣生根...“王阿姨突然指著陳明遠留下的樹形結構圖，“要是我們這些小作坊像榕樹氣根一樣抱團呢？“

林曉蕓盯著那張圖，心跳突然加快。

窗外，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過，車燈掃過貼在電線桿上的拆遷公告。更遠處，夜空中有一架無人機正在盤旋，紅點像嗜血的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