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的古井，打我記事起就用手腕粗的鐵鏈鎖著，鐵鏈上銹跡斑斑，常年掛著一把生了銅綠的大鎖。奶奶總在夏夜乘涼時念叨，那井里鎖著水鬼，是早年間淹死的女人變的，專等深夜靠近的人做替身。

那年我十四歲，夏天熱得邪乎，連晚風都帶著灼人的熱氣。我和鄰居小虎耐不住悶熱，趁大人熟睡，偷偷摸出家里的鐵棍撬開了井鎖。鐵鏈拖地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興奮和緊張。

井臺是青石板鋪的，被百年的腳步磨得光滑。月光順著槐樹葉的縫隙漏下來，在水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井水涼絲絲的潮氣混著泥土味撲面而來，比屋里涼快十倍。小虎得意地晃著手里的空水桶：“早說這兒涼快吧，打水上來洗把臉才舒服。”

他把繩子往桶上纏了兩圈，剛把水桶放進井里，繩子突然被一股巨力猛地往下拽。小虎“哎喲”一聲沒抓住，水桶“咚”地砸在水面，濺起的水花帶著刺骨的涼意打在我們腳背上。緊接著，井里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水底大口喝水，又像是水泡從深處冒上來。

“誰？誰在下面？”我壯著膽子喊了一聲，聲音在井里打著轉，回音變得尖細怪異。水面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原本平靜的井水像沸騰似的翻涌，密密麻麻的水泡從中心冒出來，越聚越多。小虎拉著我的胳膊就要跑：“不對勁，咱趕緊走！”

可我的腳像被釘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水面。一縷烏黑的頭發從水里浮了上來，隨著水波輕輕晃動，接著是半張泡得發白的臉。那是村西頭失蹤半年的王寡婦，去年她還笑著給過我糖吃。她的眼睛空洞洞的，眼白占了大半，嘴唇青紫發腫，濕漉漉的頭發纏著水草和污泥，正順著井壁一點點往上爬。一股腥甜的腐味鉆進鼻子，像是爛掉的魚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我喉嚨發緊，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陪我……下面好冷啊……”她的聲音黏糊糊的，像是含著水說話，指甲刮過井壁的石頭，發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小虎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我猛地轉頭，看見他的腳踝被一只青灰色的手死死抓住，那手的指甲又黑又長，正用力把他往井里拖。小虎的布鞋“啪”地掉在地上，露出的腳踝瞬間變得慘白，像被冰水浸泡過一樣。

我瘋了一樣撲過去拽住小虎的胳膊，可井里的力氣大得嚇人，我們兩個少年的重量竟被一點點往井邊拉。王寡婦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清楚地看見她脖子上纏著的紅繩——那是去年她生日時，我用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的，上面還墜著個小小的銀鎖片。她腐爛的臉頰貼到我耳邊，冰冷的氣息鉆進衣領，凍得我骨頭縫都發麻：“你也下來吧……奶奶不會怪你的……”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奶奶焦急的喊聲，還有“叮叮當當”的銅鈴聲——那是奶奶常年帶在身上的護身符。抓著小虎的手猛地一松，井里的王寡婦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半個身子“撲通”一聲沉回水里，水面瞬間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我和小虎癱在地上，渾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月光下，井沿上留著一串帶泥的腳印，從水面一直延伸到井邊，最后在青石板上消失不見。第二天一早，村長就帶著人用磚石把井口徹底砌死了，還在上面壓了塊巨大的石碑。

可直到現在，每到悶熱的夏夜，我總能隱約聽見老槐樹下傳來“嘩啦啦”的打水聲，還有女人黏糊糊的低語：“下來陪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