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青溟書院男生宿舍11棟340室。

空氣里沉淀著隔夜泡面湯的酸咸、汗濕球鞋的悶餿和陳舊被褥的潮味，標準的男生宿舍氣息。床鋪上傳來深淺不一的鼾聲交響——李旭的磨牙像生銹的齒輪在轉動，陳濤的囈語含糊不清，王猛沉重的呼吸則如同老舊風箱在拉扯。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進來的、灰蒙蒙的晨光，勉強驅散室內的昏暗，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靠窗的下鋪，秦錚已經醒了。他沒開燈，借著微弱的天光，半靠在床頭。他手里沒拿任何東西，只是靜靜地坐著，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

那里，一個小小的、布藝的薰衣草香囊，用一根褪色的深紫色棉繩系著，松松地繞在他的腕骨上。紫色的棉布洗得有些發白，邊緣起了細小的毛球，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黃色絲線繡著“平安”兩個字，針腳稚嫩甚至有點歪斜。香囊鼓鼓囊囊，里面塞滿了干枯的薰衣草花穗。此刻，一股極淡的香氣，正固執地從香囊中滲出，混雜著宿舍里渾濁的空氣，鉆進他的鼻腔。這香氣……清冷，帶著點藥草的苦澀，像一道微涼的溪流，試圖沖刷這沉悶的空氣。

他的目光有些放空，越過手腕，落在對面墻壁上。

那面墻的下半部分，覆蓋著一塊顏色暗沉的防潮布。布面上，用不同顏色的筆跡勾勒著復雜的線條和符號，像某種戰術推演圖或防御方案，在昏暗中顯得有些神秘和冷硬。書架頂層那幾本簇新的書可憐兮兮地被壓在下面，上面堆著些舊雜志和書籍，還有一個擦拭得锃亮的金屬槍械部件模型，冰冷地反射著微光。

枕邊的硬殼筆記本攤開著，最新一頁上潦草地寫著幾個化學符號和數字，旁邊是個用力涂黑的爆炸小圖標——昨晚化學課講到硝酸銨的分解熱，他腦子里第一個蹦出來的念頭不是考試重點，而是：“這東西混合燃料油，爆炸威力夠不夠？”

窗臺那個積了一層薄灰的銀質相框里，父母穿著筆挺，背景是某個光鮮的酒店大堂，笑得完美無缺。他，還有旁邊那個扎著小辮子、半個身子都要歪倒在他身上的小姑娘——秦蘇瓔。他們的臉在照片里很清晰，但在記憶里早就模糊得像打了碼。一年能見幾次？越洋電話都像在卡著國際時差開會，“錢夠不夠？”“身體還好嗎？”——標準開場，標準問答，然后就是背景音里清晰的催促聲：“Mr. Qin， the meeting starts in five minutes...”。那感覺很奇怪，明明有血脈相連的人，卻遙遠得像是另一個平行宇宙傳來的、信號不良的回音。

真正填滿這間宿舍的，是那些冰冷的模型，是墻上那片復雜的圖紙，是枕邊筆記本里那些危險的算式，還有……此刻縈繞在腕間、帶著點藥草苦澀的薰衣草冷香。那香氣像秦蘇瓔本人一樣，總是不合時宜地試圖鉆進他構筑的、由秩序和符號組成的堡壘縫隙里。

“唔……幾點了？”上鋪傳來李旭含糊的嘟囔，伴隨著一陣翻身的響動，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秦錚沒回答，只是下意識地用拇指輕輕蹭了蹭腕間的香囊。粗糙的布料觸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宿舍里暫時又恢復了平靜，只有鼾聲、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模糊的鳥鳴。腕間那縷清冷的香氣，在渾濁的空氣中固執地彌漫開來，成為這清晨唯一清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