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的藥香在精致的暖閣中彌漫，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纏繞著每一縷空氣。手臂傷口處傳來藥膏帶來的清涼舒適感，太醫(yī)溫和的話語似乎還帶著余溫。然而，蘇晚晴坐在寬大冰冷的拔步床邊，只覺得那股寒意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藥香也暖不了分毫。

張嬤嬤送走太醫(yī)后，并未離開。她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垂手侍立在暖閣角落的陰影里，眼觀鼻，鼻觀心，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但那無聲的存在感，卻比任何咆哮的看守都更令人窒息。她不再是那個刻薄惡毒的仆婦，卻成了一個更加冰冷、更加精準(zhǔn)的監(jiān)視器，時刻提醒著蘇晚晴此刻“珍貴囚徒”的身份。

接下來的幾日，如同被困在精致的琥珀里，時間粘稠而緩慢地流淌。

每日，張嬤嬤會準(zhǔn)時送來熬好的湯藥。漆黑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的苦澀氣味。蘇晚晴起初抗拒，但張嬤嬤只是面無表情地將藥碗放在桌上，聲音平板無波：“姑娘，藥要趁熱喝。王爺吩咐了，姑娘的身體，耽誤不得。”語氣恭敬，卻字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

蘇晚晴端起藥碗，看著碗中自己蒼白憔悴的倒影。那倒影里，眼神空洞，充滿了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她閉上眼，將那苦澀的液體一飲而盡。藥汁滑過喉嚨，灼燒著食道，帶來一種自虐般的清醒。她需要清醒。她必須清醒。在這看似平靜的囚籠里，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可能藏著致命的陷阱。

每日，張嬤嬤也會為她更換手臂傷口的藥膏。劉太醫(yī)留下的白玉藥膏效果極好，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收斂、愈合，新生的嫩肉帶著淡淡的粉色。張嬤嬤的動作依舊刻板而精準(zhǔn)，如同在處理一件需要精心保養(yǎng)的器物。她的目光每次掠過蘇晚晴手臂內(nèi)側(cè)被包扎覆蓋的位置時，都極其短暫，卻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深沉的探究和敬畏。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讓蘇晚晴每次換藥都如同受刑。

食物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再是冰冷的稀粥和粗糲的餅子。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細(xì)點、燉得軟爛的羹湯、甚至還有新鮮的水果。每一樣都盛放在光潔的細(xì)瓷碗碟中，無聲地彰顯著主人的“恩賜”。張嬤嬤會在她用餐時侍立一旁，目光低垂，卻仿佛無處不在。

蘇晚晴強迫自己吃下這些精美的食物。她需要體力。她需要活下去。但每一口珍饈入口，都如同嚼蠟。這華麗的牢籠，這精心的供養(yǎng)，像一層層冰冷的絲綢，將她裹得越來越緊，窒息感越來越重。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精心喂養(yǎng)、等待獻(xiàn)祭的祭品，只待某個特定的時辰，被送上冰冷的祭壇。

身體的傷口在愈合，精神卻如同被反復(fù)拉扯的弓弦，瀕臨斷裂。巨大的恐懼和深沉的無力感日夜啃噬著她的意志。她開始失眠，在鋪著厚厚錦緞的拔步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黑暗中，老婦人那怨毒瘋狂的囈語、李琰深不可測的眼神、張嬤嬤冰冷的審視、青銅匣幽暗的微光、那塊青碧泣血的鳳凰殘玉……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瘋狂輪轉(zhuǎn)，交織成一幅幅光怪陸離、令人窒息的噩夢圖景。

鳳凰引魂印……祭品……至親之血……

這些詞語如同冰冷的毒蛇，反復(fù)噬咬著她的神經(jīng)。她無數(shù)次抬起手臂，隔著柔軟的棉布，輕輕觸碰著那個印記的位置。那里，仿佛有一簇冰冷的火焰在靜靜燃燒，灼燒著她的皮肉，也灼燒著她的靈魂。她是誰？她為何而來？這個印記，這塊玉，究竟要將她引向何方？

她嘗試過觀察這間暖閣。窗欞緊閉，被厚重的簾幔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僅靠幾盞油燈提供微弱的光源。她曾試圖靠近窗戶，想透過縫隙看看外面。但腳剛邁出幾步，角落里如同石雕般的張嬤嬤便會立刻抬起眼，那毫無波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將她定在原地。無聲的警告，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威懾力。

她也曾趁著張嬤嬤出去端藥的短暫間隙，飛快地檢查過房門。厚重的雕花木門嚴(yán)絲合縫，門軸油潤，顯然保養(yǎng)得極好。門閂從外面鎖死，內(nèi)部沒有任何可以開啟的機關(guān)。她甚至嘗試著用指甲去摳門縫，只留下幾道無用的白痕。這間華麗的暖閣，如同一座精心打造的墳?zāi)梗艚^了外界的一切。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華麗標(biāo)本架上的蝴蝶，徒勞地扇動著殘破的翅膀，卻連一絲微風(fēng)都無法攪動。

就在她感覺自己即將被這無邊的寂靜和恐懼徹底吞噬、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時——

暖閣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不是張嬤嬤那刻板的節(jié)奏，也不是太醫(yī)那沉穩(wěn)的步伐。是……一種更加輕盈、更加細(xì)碎、帶著一種屬于年輕女子的、小心翼翼的步點。

蘇晚晴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從床上坐直了身體，警惕地望向門口。

張嬤嬤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似乎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她那雙死水般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門外，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波瀾？像是平靜的水面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

緊接著，一個極其輕柔、帶著一絲怯懦和試探的女聲，如同羽毛般拂過寂靜的空氣，在門外響起：

“張……張嬤嬤？奴婢……奴婢奉王爺之命，來……來給蘇姑娘送些……換洗衣物……”

這個聲音……！

蘇晚晴渾身的血液瞬間涌向了頭頂！她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門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這個聲音……她絕不會聽錯！

是小蓮！

那個在張府兵變時被她留在絕望深淵里的……小蓮！

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了蘇晚晴的全身！她幾乎要失聲叫出來！小蓮還活著？！她怎么會在這里？！是李琰的人找到了她？還是……

張嬤嬤面無表情地打開了門鎖。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穿著淡青色侍女服飾、身形依舊瘦小、低著頭、雙手捧著一個托盤的身影，怯生生地站在門外。托盤上疊放著幾件嶄新的、質(zhì)地柔軟的衣裙。

雖然低著頭，雖然穿著截然不同的衣服，雖然臉頰似乎豐潤了一些，但蘇晚晴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是小蓮！真的是小蓮！

“進(jìn)來吧。”張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側(cè)身讓開。

小蓮如同受驚的小鹿，低著頭，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來。她始終不敢抬頭，目光只敢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

張嬤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在小蓮身上掃過，又在蘇晚晴瞬間失態(tài)、充滿震驚和狂喜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似乎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隨即又恢復(fù)了死水般的平靜。

“放下東西，退下。”張嬤嬤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是……是……”小蓮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她快步走到床邊，將手中的托盤輕輕放在床沿上。就在她放下托盤、直起身的瞬間，她的目光，如同受驚的兔子般，極其短暫、極其快速地抬起，掃了一眼坐在床邊的蘇晚晴！

四目相對！

蘇晚晴看到了！小蓮那雙原本總是盛滿驚恐的大眼睛里，此刻依舊有著揮之不去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巨大的擔(dān)憂，以及……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如同被揉碎了般的委屈和……哀傷？！那眼神飛快地掠過蘇晚晴蒼白憔悴的臉龐，掠過她被包扎的手臂，最終化作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水光，在她眼底迅速彌漫開來！

“晚……”小蓮的嘴唇極其細(xì)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喊出那個久違的名字，但聲音卻被巨大的恐懼死死扼在了喉嚨里。她猛地低下頭，身體因為克制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砸落在光潔的青磚地面上。

“還不快走！”張嬤嬤冰冷的聲音如同鞭子抽下。

小蓮渾身劇烈一顫！她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暖閣，連托盤都差點帶翻。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年輕女孩的、帶著淚水的清甜氣息，以及那幾滴砸在冰冷地磚上、迅速洇開的小小水痕。

門，再次被關(guān)上。

落鎖聲清脆而冰冷。

咔噠。

暖閣內(nèi)，再次只剩下蘇晚晴和張嬤嬤。

巨大的震驚、狂喜、擔(dān)憂、疑惑……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蘇晚晴淹沒！她僵坐在床邊，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小蓮！她還活著！她就在這里！就在這座如同墳?zāi)拱愕膭e院里！可是……她那眼神……那無聲滑落的淚水……那充滿恐懼和哀傷的背影……

發(fā)生了什么？！她在張府兵變后經(jīng)歷了什么？她為什么會在這里？李琰……對她做了什么？為什么她看到自己時，會是那種……如同看著一個即將墜入深淵之人的……哀傷眼神？！

無數(shù)的疑問在蘇晚晴混亂的腦海中瘋狂翻涌、撞擊！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死死盯向角落里如同石雕般的張嬤嬤！

張嬤嬤依舊垂著眼，面無表情。但蘇晚晴清晰地捕捉到，在她那如同死水般平靜的眼眸深處，一絲極其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了然和嘲諷，一閃而逝。仿佛在無聲地說：看到了嗎？這就是命運。你們誰也逃不掉。

這冰冷的嘲諷，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蘇晚晴心中剛剛?cè)计鸬目裣仓穑皇Ｏ赂由畛痢⒏哟坦堑暮夂蜔o邊的恐懼。

小蓮的出現(xiàn)，不是救贖。

而是另一道冰冷的鎖鏈。

將她更深地，鎖死在了這名為“鳳凰引魂”的、華麗而血腥的囚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