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述薇推開家門時，指尖還殘留著貝斯琴弦震動的微麻。

酒吧里炸裂的喧囂與炙熱被關在身后，迎面撲來的卻是客廳里凝固的、冰冷的空氣。

她的父親和繼母周婉端坐在沙發上，像兩尊等待審判的雕像。

父親臉色鐵青，周婉則是一貫的、恰到好處的擔憂表情。

“還知道回來？”程明遠的聲音又冷又沉，砸在地板上。

程述薇沒搭理，鞋也沒換，徑直往樓梯口走。

“站住！”程明遠猛地提高音量，“這幾天又沒去學校？”

她腳步停住，卻沒回頭，只從喉嚨里滾出一個含糊的“嗯”，懶得多費口舌。

“你什么態度？！”程明遠“唰”地站起來，冷聲道，“給我過來！”

周婉趕緊拉他手臂，聲音軟得能擰出水：“老程，別動氣……薇薇可能是累了。”

程述薇嗤笑一聲，轉身走到客廳中央。

燈光打在她臉上，照出眼底明顯的青黑和毫不掩飾的叛逆。

“我不就一直這樣？”她扯扯嘴角，“您今天才認識我？”

程明遠氣得手抖，指著她。

“好！好！書不念，天天跟不三不四的人混酒吧！你以后靠什么活？賣唱？讓人養？”

“喲，”程述薇挑眉，眼神像冰片刮過程明遠和周婉。

“程老板今天居然操心起我怎么活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程明遠強壓火氣，從牙縫里擠話：“行，我不跟你扯，我書房抽屜里少的一萬塊錢，是不是你拿的？”

程述薇臉上的散漫瞬間凍結。

“你說我偷家里的錢？”她的聲音冷了下去，帶著涼透了的寒意。

“不是你難道是我嗎？！”程明遠怒吼，像是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不然你哪來的錢天天在外面鬼混！買那些不倫不類的衣服，弄那些亂七八糟的頭發！”

“老程！”周婉立刻站起來，語氣帶著焦急。

“別沖動，有話好好說！說不定……說不定是誤會呢？薇薇怎么會……”

話音未落，走廊陰影里有個矮小身影下意識往后縮了縮。

是程正杰，眼神發虛，根本不敢看程述薇。

程述薇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慌亂，心下了然，一股巨大的荒謬和悲涼涌上心頭。

她抬手指向那邊，聲音平靜卻帶著顫抖。

“那為什么不問問他？你的好兒子，程正杰呢？”

“畜生！”程明遠像是被踩了尾巴，瞬間暴怒。

“你弟弟才多大？你自己干了丑事還敢賴他？！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種東西！”

“你說是就是吧。”程述薇忽然覺得累極了，沒意思透頂。

在這個家里，她永遠是預設的罪人。

“從今天開始，你給我每天老老實實去學校！直到高考結束！不然你別怪我斷了你所有的經濟來源！”

程明遠下了最后通牒。

程述薇看著父親暴怒的臉，周婉那掩飾不住的微妙得意，還有門后那個窩囊的弟弟，心里那根弦“啪”地斷了。

“管好你兒子就行。”她聲音冷硬，“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程明遠怒極，猛地一拍茶幾，震得杯子亂響。

“反了天了！好！好！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從今往后，你別想我再給你一分錢！

你不是看不上這個家嗎？有本事你別住這里！”

程述薇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忽然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很快，她拿著一個錢包出來，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直接摔在程明遠面前的茶幾上。

“我謝謝你。”她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冰冷而破碎，“這個家，我早就不想呆了。”

“還有，你定期打生活費的這張卡，我一分錢都沒動過，現在原封不動還給你。

至于你說的那一萬塊……誰拿的，誰心里清楚。”

說完，她不再看那兩人各異的神色，抓起玄關的琴盒，猛地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夜色中。

厚重的門在她身后砰然關上，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所謂“家”。

晚風裹著涼氣撲面而來，吹得她單薄的身子一抖。

她站在路邊，看著車流穿梭霓虹閃爍，卻只覺得一片空茫。

她摸出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了半天，最后幾乎是無意識地撥出了一個號碼。

另一邊。

徐玖剛送走堂姐徐春華，奶茶大計初步落定。

他正攤開理綜卷子準備死磕兩個難點，手機就震了。

他立刻接通：“喂，薇薇？”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程述薇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脆弱？

“有空么？晚上。”

徐玖筆尖頓住，沒有任何猶豫：“有。”

他敏銳地捕捉到她語氣里的異常。

“來陪我喝酒？”

“好，在哪里？”徐玖合上卷子，已經開始起身拿外套。

“老地方吧……時光酒吧見。”

“等我，馬上到。”徐玖掛斷電話，跟父母打了個招呼說同學有事找，便匆匆出了門。

趕到時光酒吧時，程述薇已經坐在了角落里一個僻靜的位置。

桌上放著兩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其中一瓶已經見底。

她沒看手機，也沒看周圍，只是望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發呆。

吧臺迷離的光線掃過她的側臉，勾勒出一種破碎又陰翳的美感。

像一尊被遺棄在角落的精致瓷器，裂痕隱隱可見。

“抱歉，打擾你學習了。”看到徐玖過來，她抬起眼，臉上帶著一絲真實的歉意。

徐玖拉開椅子坐下，笑著搖搖頭：“不差這一個晚上，怎么了，心情不好？”

他目光掃過那瓶酒，心里大致有了猜測。

程述薇沒直接回答，拿起酒瓶給他也倒了一杯，推過去：“先喝點。”

徐玖什么都沒問，接過杯子，陪著她喝了好幾杯。

酒液辛辣，灼燒著喉嚨，但他面不改色。

幾杯酒下肚，程述薇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像投下一顆巨石：“徐玖，我打算離開這里了。”

徐玖握著酒杯的手一頓，皺了皺眉，輕聲問道：“離開？你要去哪里？”

“燕京吧……”程述薇看著杯中的漩渦，眼神有些空洞。

“去那邊……闖一闖，或許有機會做音樂。”

徐玖沉默了片刻，看著她：“那高考怎么辦？”

他知道這話可能多余，但還是問了。

程述薇自嘲地笑了笑，抬眼看他，眼神里帶著點譏誚和荒涼。

“你覺得……我能考上大學么？”

徐玖默然，點了點頭：“也是哦……”

他這話說得直接，甚至有點愣，卻奇異地戳破了某種偽裝的泡沫。

程述薇被他這直白的回應噎了一下，無語地瞪了他一眼，隨即又像是被抽空了力氣，苦笑起來。

“你倒是……一點都不委婉。”

“你不問問為什么？”她晃著酒杯，聲音飄忽。

徐玖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包容。

“你肯定有你的理由，我們都算是成年人了，有權利為自己做決定，也有能力承擔后果，你想說，我就聽著。”

或許是酒精作祟，或許是他這份不加評判的信任，程述薇一直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

那些塵封的、帶著痛楚的記憶碎片，伴隨著酒意，一點點流淌出來。

她說起小時候成績其實很好，拿過滿分的試卷也曾讓父親露出過短暫的笑容。

說起生母病逝后的天塌地陷，父親很快再婚，新家庭迅速建立，她成了那個多余的存在。

說起繼母周婉是如何用軟刀子的方式膈應她，從不打罵，卻總在細節上讓她感到自己是外人。

但她不恨周婉，因為她們本來就沒有血緣關系。

徐玖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只是適時地將她的酒杯續上，或者在自己杯子空了的時候也抿一口作陪。

他能感覺到，這種用堅硬外殼包裹起來的、不愿直白訴說的脆弱，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頭沉悶。

“所以……”程述薇總結道，眼神已經有些迷離，酒意徹底上涌。

“我不恨周婉，也不恨程正杰。

但是我爸……他從來沒有，哪怕一次，真正試著相信我，理解我。

他只想我按照他設定的，不會給他丟臉的模子去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徐玖輕嘆了一口氣，給她遞了張紙巾——她明明沒有哭，但眼圈卻紅得厲害。

“無論如何，”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鄭重，“如果你決定了，我都支持你。。”

程述薇看著他，昏暗的光線下，少年的眼神清澈而堅定。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最終卻只是拿起酒杯：“喝酒！”

“好。”

兩人又喝了不少，直到那兩瓶威士忌見了底。

程述薇徹底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蒙。

平日里那股冷冽和鋒銳被酒精軟化，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毫無防備的美。

肌膚瓷白，眼尾泛紅，紫發凌亂地貼在頰邊，呼吸間帶著濃重的酒氣。

徐玖還算清醒，但頭也有些發沉。

他看了眼時間，已經不早了。

“走吧，薇薇，該回去了。”他站起身，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

程述薇含糊地應了一聲，試圖站起來，卻腿一軟差點栽倒。

徐玖趕緊伸手扶住她。

醉酒的人身體軟得像面條，所有的重量都毫不設防地壓了過來。

徐玖深吸一口氣，半扶半抱地將她架起來，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彎下腰，小心地將她背到了背上。

眾所周知，喝醉的人會比平時沉很多。

因為全身肌肉放松，重量不均勻分布，四肢還會不自覺地晃動，讓背著的人格外吃力。

徐玖在心里默默分析著受力情況，試圖用物理學知識分散注意力。

主要是背上傳來的觸感實在太過于清晰和……震撼。

那驚人的柔軟和彈性，隨著他的每一步走動，帶來清晰的壓感和回彈，挑戰著他的定力。

尤其是程述薇無意識呵出的、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一陣陣吹拂在他的脖頸和耳根。

像羽毛輕輕刮過，又癢又麻，讓他心跳失控，血液流速都仿佛加快了幾分。

他正努力摒除雜念，心猿意馬地艱難前行時，忽然聽到背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帶著不適的嚶嚀。

緊接著是喉嚨里泛起的、明顯的咕嚕聲。

“臥槽！薇薇你千萬別吐我身上啊！”

徐玖驚呼一聲，也顧不得什么旖旎心思了，求生欲瞬間爆棚。

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小心翼翼地趕緊把她從背上放下來，扶著她靠向路邊的樹干。

他的動作堪稱迅捷，剛剛扶穩，程述薇就猛地彎下腰。

“嘔——”

下一秒，她直接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聲音痛苦又狼狽。

晚飯和酒精混合物的酸腐氣味瞬間在夜風里彌漫開。

“要不要這么夸張……”

徐玖一只手用力扶著她的腰，支撐住她發軟的身體，避免她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嘔吐物里。

受不受傷另說，主要是萬一臉撲上去，那場面簡直美得不敢想象。

程述薇吐得昏天黑地，幾乎要把膽汁都嘔出來。

過了好幾分鐘，劇烈的嘔吐才暫時停歇。

她虛脫地靠著樹干，臉色蒼白得像紙，額頭上全是冷汗，但眼神倒是恢復了些許渙散的清明。

徐玖輕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語氣里帶著點無奈和關心：“吐了有沒有好一點？”

“有……好一……嘔……”

那個“點”字還沒說出口，又一陣惡心感襲來，程述薇再次俯身干嘔起來。

徐玖對此倒是習以為常了，喝醉的人吐起來基本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把胃清空不罷休。

他只是耐心地扶著，拍著。

等這陣翻江倒海終于過去，程述薇幾乎站不穩，全身重量都掛在了徐玖的手臂上。

她抬起頭，眼眶紅紅地看著徐玖，眼神濕漉漉的。

“徐玖……我好難受……還想吐……”

“沒事，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徐玖下意識接茬，嘆口氣，看看四周漆黑的夜和她這副慘狀有點頭疼。

現在該咋辦，自己得把她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