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彌漫著死亡特有的、冰冷粘稠的氣息，與尚未散盡的餃子餡香、油煙味、面粉的粉塵詭異混合，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刺目的勘查燈光下，每一粒飄浮的塵埃都無所遁形。白布覆蓋著一個蜷縮的人形輪廓，就在那堆鼓囊囊的面粉袋旁邊，像被隨意丟棄的舊麻袋。秦風的目光只在那白布上停留了一瞬，便像探針一樣刺向周圍的環境。

陳英將那份還帶著打印機熱度的初步報告遞給秦風，目光緊鎖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捕捉任何一絲異常。報告很簡短：死者陳伯，男性，約65歲。頭部遭受至少兩次重擊，兇器推斷為沉重鈍器，符合廚房工具特征（如搟面杖、鐵鍋、壓面杠）。初步死亡時間：上午10：30至11：30之間。現場有輕微搏斗痕跡，后門鎖被撬。

秦風快速掃過報告，眼神沒有絲毫波瀾。他的視線落在死者倒臥位置附近的地面上。幾滴深色的、近乎黑色的凝固血點，呈飛濺狀散落，指向角落深處一個半開的矮柜。柜門邊緣，一道新鮮的、深深的劃痕，像是被什么沉重堅硬的東西猛烈撞擊過。

“兇器，”秦風的聲音在寂靜的廚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不是搟面杖，也不是炒鍋。”他指向那個矮柜的劃痕，“撞擊點的高度和角度，以及柜門木質碎裂的形態，更符合……一種有棱角的、金屬質地的重物。比如，”他的目光掃過掛在墻上的幾件大型廚具，“那個鑄鐵的壓面杠。”

墻上掛著一根長約半米、直徑約十厘米的實心鑄鐵壓面杠，表面沾著經年累月的干面粉，看起來沉重無比。此刻，它靜靜地掛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證物。

技術組的一個探員驚訝地看向陳英。陳英點了點頭，示意他拍照取證。她心中的震撼再次升級。報告里只寫了“符合廚房工具特征”，并未具體指向壓面杠。秦風僅僅通過一道劃痕的形態就鎖定了它？這觀察力和空間想象力簡直非人。

“搏斗痕跡輕微，”秦風繼續，像在解一道邏輯題，“死者年紀大，體力弱，面對持重物的襲擊者，反抗有限。后門撬鎖而入，說明兇手可能不是熟人，或者刻意偽裝成入室盜竊或搶劫。”他走到后門處。那扇老舊的木門，門框邊緣有明顯的撬痕，鎖芯被暴力破壞。門外是一條更窄、更臟亂的后巷，堆滿了垃圾桶。

陳英跟過來，沉聲道：“初步判斷是這樣。但動機呢？老陳頭一個賣餃子的，能有什么值得人入室搶劫的東西？他抽屜里的零錢都沒動。”

“所以，搶劫可能是偽裝。”秦風的目光銳利起來，“真正的動機，很可能和今天早上的那場爭吵有關。王老板，還有那個年輕的廚師，林偉。”

就在這時，外面警戒線方向傳來一陣騷動和壓抑的哭聲，夾雜著唐仁刻意提高音調的勸慰聲：“阿偉！冷靜點！冷靜點！差人（警察）在查啦！唔好沖動啊！”

陳英和秦風快步走出廚房。警戒線外，一個年輕的身影正被唐仁死死拉住，正是餃子店里那個眼神陰郁的年輕廚師——林偉。他此刻雙眼赤紅，布滿血絲，臉上混合著巨大的悲痛、難以置信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憤怒，淚水混著汗水糊了滿臉。他穿著沾滿油污的廚師服，身上還帶著廚房里的煙火氣，卻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拼命想沖破警察的阻攔撲進店里。

“放開我！讓我進去！阿爸！阿爸——！”林偉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粵語口音，充滿了絕望的穿透力。他掙扎的力量極大，唐仁幾乎要抱不住他。

周圍的街坊鄰居議論紛紛，同情、惋惜、猜測的低語像潮水般涌動。

“唉，老陳頭幾好一個人……”

“今朝仲同王金牙吵到面紅耳赤……”

“系唔系王金牙……”

“難講啊，阿偉仔最近都好似好大壓力……”

陳英走上前，示意警察松開一點，但保持警戒。“林偉先生？”她的聲音盡量放平緩，但職業的冷靜依舊明顯。

林偉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英，然后是陳英身后的秦風，最后又回到陳英臉上，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恨意和質問：“點解？！點解會系我阿爸？！佢做咗咩？！你哋差人做咩唔睇住佢啊？！”

“林先生，請節哀。我們正在全力調查。”陳英公式化地回答，“請你冷靜下來，配合我們問幾個問題。這對找到兇手很重要。”

“兇手？”林偉發出一聲凄厲的慘笑，猛地指向人群后方——王老板正抱著胳膊，一臉事不關己甚至帶著點幸災樂禍的表情站在自己的“金滿堂燒臘店”門口。“仲使問？！肯定系佢！王金牙！今朝你哋都見到嘎！佢咄咄逼人！要逼死我哋兩仔爺！佢想搶我哋間鋪！”

王老板被當眾指認，臉色一沉，立刻扯著嗓子反駁：“喂！林偉！你含血噴人啊！我王金生做生意講誠信！講法律！點會做殺人放火嘅事！差人阿Sir，Madam，你哋要為我主持公道啊！佢誣蔑我！”他轉向陳英，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現場頓時更加混亂。林偉的悲憤控訴，王老板的矢口否認，圍觀者的議論，唐仁的勸架聲，警察的呵斥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沖擊著秦風的感官。他微微蹙眉，目光卻在林偉和王老板之間快速逡巡，捕捉著他們表情、語氣、肢體動作的每一個細微差別。

陳英果斷下令：“把林偉先生和王老板都請回警局，協助調查！分開問話！”她又轉向唐仁，“唐仁，你也來！作為目擊者，詳細描述早上爭吵的情況！”

“冇問題！包系我身上！陳Sir！”唐仁立刻拍胸脯保證，同時不忘對秦風使了個“看我表現”的眼色。

秦風沒有動。他的視線越過混亂的人群，落在了“金滿堂燒臘店”那金光閃閃的招牌上，又掃過旁邊那家香燭店門口那個異常熄滅的香爐。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清晰起來：香爐中間那炷熄滅的香，時間點太關鍵了。

紐約市警察局，曼哈頓下城分局。問詢室的空氣冰冷而滯重。

秦風坐在觀察室里，透過單面玻璃看著隔壁問詢室的情況。陳英正親自詢問林偉。唐仁則被另一個警員帶去另一個房間做筆錄。

林偉的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但巨大的悲傷讓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桌面。他斷斷續續地講述著：他父親老陳頭，幾十年前從廣東臺山偷渡過來，靠著做餃子的手藝，在唐人街扎下了根。他（林偉）是在紐約出生的，高中畢業就在店里幫忙。母親早逝，父子倆相依為命。店是租的，房東就是王老板的父親，幾年前過世后，鋪位就由王老板繼承。王老板一直想漲租，或者把他們趕走，把鋪位租給能出更高價錢的奶茶店或新式餐廳。今天的爭吵只是無數次爭吵中最激烈的一次。

“佢（王老板）成日帶啲古惑仔（混混）來搞搞震（搗亂），嚇走我哋啲客……我阿爸氣到成晚瞓唔著……”林偉的聲音哽咽，“但系殺人……我唔信佢敢……佢最多系嚇下我哋……”

“今天上午10：30到11：30之間，你在哪里？”陳英問。

“我在……在街口嘅‘陳記雜貨’幫阿爸買面粉和醬油。”林偉抹了把臉，“大概10點45分出去，11點20分左右返來……就見到……就見到……”他說不下去，再次失聲痛哭。

陳英示意旁邊的女警遞上紙巾，繼續問：“買面粉和醬油需要這么久？”

“唔系……我買完嘢，心情好差，就系旁邊嘅小公園坐咗一陣……諗住冷靜下再返去……點知……”林偉的悔恨溢于言表。

另一邊，王老板的問詢室則氣氛完全不同。王老板翹著二郎腿，一臉的不耐煩和不屑。

“Madam，我今朝10點半仲系我間燒臘店數緊錢！成班伙計都睇到！之后我就去咗銀行存錢！有單據嘎！11點半先返來！邊有時間去殺老陳頭？佢間爛鬼鋪頭，值幾個錢？值得我犯法？我王金生身家清白，系正經商人！”他拍著胸脯，唾沫橫飛。當被問及和林家父子的矛盾時，他更是矢口否認有實質沖突：“生意人，傾唔掂數（談不攏）好正常！嘈幾句（吵幾句）有咩出奇？佢哋兩仔爺自己得罪人多，關我咩事？”

陳英回到觀察室，臉上帶著疲憊和一絲煩躁。“林偉有不在場證明，雜貨店老板證實他10：50左右去買東西，公園也有清潔工模糊地記得11點左右有個年輕華裔坐在長椅上發呆。王老板的不在場證明更硬，銀行監控和柜臺記錄顯示他10：40到11：25一直在銀行辦理業務。”

她看向一直沉默觀察的秦風：“兩個人的時間卡得很死。從銀行到餃子店，或者從公園趕回餃子店，在案發時間窗口（10：30-11：30）內實施殺人、清理痕跡（如果有的話）、再離開，都非常緊張，幾乎不可能。”

秦風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單面玻璃上，看著林偉頹喪的身影。“緊張，不代表不可能。關鍵在于，死亡時間的精確度，以及……兇手是否真的需要清理大量痕跡。”他頓了頓，“陳探員，法醫對死亡時間的推斷，是基于尸溫和尸僵，但廚房的溫度、濕度，尤其是灶臺的熱輻射，都可能影響判斷。誤差范圍可能比想象的大。”

陳英眉頭緊鎖：“你的意思是？”

“還有，”秦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香燭店的方向，“那個香爐。中間那炷香，異常熄滅的時間點，很可能就是兇手匆忙離開現場的時間。有人從后巷跑出，帶起的風或者……他本身經過門口時的動作，弄熄了那炷香。香燭店老板或許有印象。”

陳英立刻拿起對講機：“小張，去問一下‘福緣香燭’的老板，今天上午大概什么時候，他門口香爐中間那炷香熄了？有沒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經過？”

問詢暫時陷入僵局。陳英需要等待香燭店老板的反饋，也需要更詳細的法醫報告和現場物證分析。她讓警員安排林偉和王老板暫時離開警局，但要求他們保持通訊暢通，隨時接受傳喚。

秦風走出警局大樓，曼哈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唐仁立刻像牛皮糖一樣黏了上來，臉上帶著興奮和邀功的表情。

“點樣點樣？天才外甥！表舅我嘅表現系唔系好掂（棒）？我同差人講曬今朝王金牙點樣欺人太甚！仲有老陳頭點樣據理力爭！系咪好有用？”他搓著手，“餓唔餓？表舅帶你去食好嘢！唐人街有間云吞面，正到痹（好吃到極點）！我請！”

秦風沒理會他的聒噪，目光投向街道對面。“金滿堂燒臘店”生意似乎并未受隔壁兇案影響，依舊人流不息。金燦燦的燒鴨叉燒掛在明亮的櫥窗里，油光誘人。

“去那里。”秦風指了指燒臘店。

“啊？去王金牙度（那里）？”唐仁一愣，隨即壓低聲音，“唔系吧？而家去，唔系打草驚蛇？”

“吃飯。”秦風淡淡地說，徑直穿過馬路。

唐仁趕緊跟上，嘴里嘀咕：“食飯？系王金牙度食飯？天才嘅思路果然與眾不同……”

“金滿堂燒臘店”內部裝修遠比“陳記餃子王”光鮮亮麗，空調開得很足，彌漫著濃郁的燒臘甜香和消毒水味道。店員穿著統一的紅色制服，忙碌地招呼著中外食客。王老板并不在店里，可能還在警局或去了別處。

兩人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唐仁熟門熟路地點了燒鴨飯和叉燒，外加兩份老火例湯。秦風只要了一杯冰水，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整個店面：忙碌但有序的店員，不同膚色埋頭吃飯的顧客，墻上掛著的衛生評級證書和各種“生意興隆”的招財裝飾，還有……收銀臺后方一個不起眼的、正在運行的攝像頭。

“喂，后生仔，食嘢要專心！”唐仁用筷子敲了敲秦風的杯子，“呢度嘅燒鴨皮脆肉嫩，好出名嘎！唔食就走寶（吃虧）啦！”

秦風沒動筷子，反而站起身，徑直走向收銀臺。收銀的是個胖胖的中年女人。

“你好，”秦風用普通話開口，語氣平靜，“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女人頭也不抬，用帶著濃重粵語口音的普通話回答：“后面，廚房旁邊條巷仔（小巷）轉左。”

“謝謝。”秦風點頭，卻沒有走向后廚，而是目光落在收銀臺側后方一個虛掩著的辦公室門上。門縫里，隱約能看到里面堆著一些賬本和紙箱。

“喂！后生仔！洗手間唔系果邊啊！”收銀女人抬頭喊道。

“哦，走錯了。”秦風應了一聲，腳步卻未停，在靠近辦公室門時，目光極其銳利地掃過門縫下方的地面。那里，靠近門檻內側的地磚上，似乎沾著一點極細微的、灰白色的粉末。那顏色和質感……很像面粉。

他的心臟微微一跳。燒臘店的地面通常油膩，面粉？這很不尋常。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突然從里面被拉開。一個穿著花襯衫、叼著牙簽、眼神兇狠的壯漢走了出來，差點撞上秦風。壯漢上下打量了秦風一眼，眼神充滿警惕和不善：“做咩啊？呢度唔系你行嘎（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搵洗手間。”秦風面不改色。

“出去！前面轉右！”壯漢不耐煩地揮手驅趕，同時用身體擋住了辦公室門縫。

秦風沒有再說什么，平靜地轉身離開。回到座位時，唐仁正對著香噴噴的燒鴨大快朵頤，嘴里塞得滿滿的：“點啊？去咁耐？系唔系肚痛啊？呢度啲嘢系熱氣（上火）啲嘎……”

“那個人是誰？”秦風看向那個擋在辦公室門口的壯漢，他正靠在門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店內。

唐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微變，趕緊壓低聲音：“佢啊？花名‘大只強’，王金牙養嘅打手，專門睇場（看場子）同收數（收債）嘅！成日黑口黑面，好惡嘅！你唔好惹佢啊！”

秦風若有所思。打手？面粉？辦公室？王老板的不在場證明雖然硬，但他店里的人呢？那個“大只強”上午在做什么？

他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也無法完全壓下腦中飛速旋轉的線索和疑問。七叔公的失蹤案還未有頭緒，眼前又卷入一樁迷霧重重的兇殺。紐約唐人街的水，果然深不見底。

回到唐仁那個樓梯下的“風水寶地”，霉味和隔壁的魚露味依舊頑固。唐仁四仰八叉地倒在唯一的折疊床上，滿足地打著飽嗝：“唉，食飽就系要瞓覺（睡覺）……天才外甥，你慢慢思考人生啦……”

秦風沒有理會他。他站在狹小的空間里，閉上眼睛。紐約唐人街喧囂的聲浪似乎被隔絕在外，只剩下他腦海中清晰浮現的現場畫面：歪斜的“福”字剪紙上的血點，矮柜門上的撞擊劃痕，沉重的鑄鐵壓面杠，后門的撬痕，香燭店門口熄滅的香，林偉悲痛欲絕的臉，王老板虛偽的辯解，燒臘店辦公室門縫下的面粉痕跡，“大只強”兇狠警惕的眼神……

一個個碎片在思維的高速通道中碰撞、組合、篩選。

動機。時間。手法。證據。

林偉的悲傷是真的。他的不在場證明有缺口（公園獨處的時間）。

王老板的惡意是真的。他的不在場證明很硬，但他的手下呢？那個“大只強”上午的行蹤？

后門撬鎖而入，但現場沒有明顯的翻動痕跡，抽屜里的零錢沒動。偽裝搶劫？掩飾什么？

香爐中間那炷香被弄熄的時間點，是兇手離開的關鍵時刻。誰在那個時間點匆忙經過？

還有那點面粉……燒臘店和餃子店，雖然相鄰，但經營內容截然不同。面粉出現在燒臘店老板的辦公室門口，太突兀了。

一個模糊的輪廓開始在他腦中成型。但還缺少關鍵的連接點。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法醫的詳細報告。現場物證分析。特別是那個壓面杠上的指紋和血跡。還有……香燭店老板的證詞。

就在這時，秦風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一個陌生的紐約號碼發來一條短信，內容極其簡短：

>**秦風先生，關于今早陳記餃子王的案子，有些情況我想單獨告訴你。關于林偉的。不方便在警局說。今晚10點，宰也街盡頭‘好運來’麻將館后巷。一個人來。別告訴警察。**

發信人未知。

秦風盯著這條信息，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陷阱？還是轉機？他下意識地看向呼呼大睡的唐仁。對方特意強調“一個人來”，“別告訴警察”，顯然有所顧忌。

他收起手機，走到那個小小的、沒有窗的“牢房”唯一的透氣孔旁，望著外面唐人街狹窄巷弄里逐漸亮起的、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牌。夜色，正籠罩下來，將白天的喧囂與混亂包裹進更深沉的未知之中。那個約定地點，“好運來”麻將館后巷……他知道那個地方，就在“血巷”深處，燈光昏暗，魚龍混雜。

去，還是不去？

秦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冰冷的邊緣。尋找真相的本能，以及對“完美犯罪”的偏執探尋，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危險？那是探尋真相必須付出的代價。

他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