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春，總帶著幾分江南的纏綿，悄無聲息地潛入坊市街巷。它不像塞北的風那樣烈，也不似嶺南的雨那般急，只是化作一縷縷溫潤的氣息，鉆進窗欞，爬上枝頭，將這座浸在歷史塵埃里的都城，輕輕拂得活泛起來。

三月的風，裹著渭水的潮氣，悠悠掠過朱雀大街。細碎的柳絮被風一卷，便成了漫天飛雪，沾在胡商的駝毛上，落在仕女的帷帽邊，給朱紅宮墻與青灰瓦檐都蒙上了層朦朧的白。街邊的槐樹像剛睡醒的老者，慢悠悠抽出嫩芽，嫩得能掐出水來，在日頭下泛著淺碧色的光。青石板路被昨夜的細雨潤透，映著往來的馬蹄與鞋履，胡商的駝鈴聲從街那頭蕩過來，叮鈴鈴撞碎了酒肆的吆喝；賣花姑娘提著竹籃走過，衣襟上沾著的桃花瓣簌簌落下，混著小販“胡餅——熱乎的胡餅“的叫賣，在風里織成一張熱鬧的網，網住了大唐最鮮活的煙火氣。

榆錢巷口的老槐樹下，張遠已經蹲了兩個時辰。這樹怕有上百年了，粗得要兩人合抱，皸裂的樹皮里藏著無數蟲洞，卻依舊枝繁葉茂，像個沉默的守護神，將半個巷子都攏在它的蔭涼里。張遠指間的刻刀正順著青玉的紋路游走，刀刃極薄，映著日頭泛著冷光，每一次起落都輕得像呼吸。寸許見方的青玉在他掌心慢慢顯露出簪子的形狀，簪頭的花苞還差最后幾刀，他卻遲遲不肯落下——這料子是他攢了三個月工錢，從西市一個快倒閉的玉器鋪里淘來的，青得發透，卻在邊緣藏著絲不易察覺的綹裂，他得順著綹裂的走向下刀，才能讓這瑕疵變成花苞最自然的褶皺。

碎玉屑落在他掌心，細得像粉塵，混著掌心的汗，黏成了淡青色的泥。他的手很糙，指節粗大，虎口處結著厚厚的繭子，那是常年握錘、執刀磨出來的，可此刻握著刻刀的指尖，卻穩得像塊磐石。

“遠哥，又在刻什么寶貝？“

清亮的聲音裹著風飄過來時，張遠的刀差點打滑。他像被燙著似的猛地攥緊青玉，指腹深深嵌進尚未成型的花苞里，直到冰涼的玉色透過皮肉滲進骨頭，才定了定神，回頭時耳根已經紅透了。

柳鶯就站在晨光里，藕荷色的襦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襯裙，像朵剛出水的蓮。她發間的素銀釵是去年生辰張遠打的，釵頭彎成個小小的月牙，此刻正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映得鬢邊的絨毛都泛著銀光。竹籃里的薺菜還沾著露水，綠油油的透著水汽，想來是剛從城外的田埂上挖來的。她一笑，眼角就彎成了月牙，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風卷著她鬢邊的碎發貼在臉頰上，倒比巷尾那棵桃樹開得還要艷。

“沒、沒什么......“

張遠慌忙把青玉和刻刀塞進懷里，起身時膝蓋“咔“地響了一聲——蹲得太久，血都聚在腿上了。他拍了拍粗布短褐上的木屑，指腹蹭過腰間磨破的補丁，那里的線是柳鶯前幾日幫他縫的，針腳細密，比他自己縫的好看百倍。

柳鶯的目光落在他緊攥的手上，眼尾的笑意更深了：“又藏？上次你給我雕的木雀兒，我阿弟搶著要玩，被我阿娘敲了手心呢。“她說著從竹籃里拿出個油紙包，“阿娘蒸了薺菜團子，讓我給李嬸送來。她說你昨日幫王大爺修房頂，定是累著了。“

張遠接過油紙包時，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手背。那點涼絲絲的軟像電流似的竄上來，他猛地縮回手，卻忘了手里還攥著油紙包，“啪“地掉在地上，團子滾出來，沾了層泥。

“哎呀！“柳鶯慌忙去撿，張遠也跟著蹲下去，兩人的手在地上碰了又碰，都想把臟了的團子往自己懷里攬。

“我來我來！“

張遠搶過沾泥的團子塞進懷里，聲音都在發顫，“我娘不嫌棄......“

柳鶯看著他懷里鼓鼓囊囊的樣子，忽然“噗嗤“笑出聲：“遠哥，你怎么總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她從籃底又拿出個干凈的油紙包，“早知道你毛手毛腳，我多帶了幾個。“

張遠接過時，鼻尖忽然酸了。他知道柳鶯家日子也緊，她阿娘常年咳疾，藥錢就耗去大半，這薺菜團子怕是她們家晌午的飯食。他想說“不用“，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悶悶地說：“謝了。“

兩人并肩往巷里走，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把他們的影子絞成一團。

柳鶯忽然指著街盡頭說：“今早我去城外挖菜，看見西市那邊停了好多駱駝，聽說來了批西域商人，帶了些紅石頭，說能換十間大瓦房呢。“

張遠的腳步頓了頓。他去過西市，見過那些擺在錦盒里的寶石，紅的像血，藍的像天，被胡商用銀鉤子吊著，在陽光下轉著圈，晃得人睜不開眼。他還見過穿綾羅的公子哥用兩錠金子買走一塊，那時他正在旁邊給酒樓修門檻，錘釘子的手都在抖——他得錘多少釘子，才能掙來兩錠金子？

“你喜歡？“他問，聲音有點啞。

柳鶯搖搖頭，踢著路邊的小石子：“我就是覺得稀奇。聽說西域那邊，沙子里都能淘出金子，商隊走一趟，回來就能蓋起帶花園的宅子。“她忽然抬頭看他，眼里有光，“遠哥，你說咱們這輩子，能住上帶花園的宅子嗎？“

張遠沒說話。他想起自家那兩間矮房，墻是用黃泥糊的，一到雨天就往下掉渣；窗紙破了好幾個洞，冬天漏風，夏天進蚊子；他娘的床是他爹留下的，四條腿斷了一條，用磚頭墊著，夜里翻身都咯吱響。他還想起柳鶯家，她阿娘的藥罐總在熬著，藥味飄半個巷子，柳鶯的襦裙洗得都發白了，卻總漿得筆挺。

“我想去西域。“

他聽見自己說，聲音不大，卻像砸在青石板上，“我聽王大爺說，那邊缺木匠，修商隊的馬車，打裝貨物的箱子，給的工錢是長安的三倍。“

柳鶯的腳步猛地停了。風卷起她的裙擺，貼在腿上，顯出纖細的輪廓。

“可、可那邊在打仗啊。“她的聲音發顫，“我阿舅前幾年去西域做買賣，遇上吐蕃人搶劫，至今沒回來......“

“我跟商隊走，他們有護衛。“

張遠看著她，眼里有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執拗，“長安的活計，我接得再多，也只能糊個口。王大爺的兒子在西域做了三年，去年回來，給家里蓋了瓦房，還娶了媳婦......“

他沒說下去，可柳鶯懂。榆錢巷的人，一輩輩就困在這青石板路上，男的要么去當兵，要么做苦力，女的就嫁個街坊，繼續在巷子里生兒育女。她阿娘總說：“人要認命。“可張遠不想認。

張家的院門快散架了，風一吹就吱呀響。張遠忽然從懷里掏出那塊青玉，塞進柳鶯手里。玉還帶著他的體溫，溫潤潤的，簪頭的花苞雖沒刻完，卻已能看出嬌憨的形狀。

“等我回來。“他盯著她的眼睛，手在發抖，“我把它刻完，親自給你戴上。“

柳鶯的手指蜷了蜷，青玉的涼意鉆進掌心，像生了根。她想說“誰要等你“，想說“路上小心“，可話到嘴邊，只變成紅著眼圈的嘟囔：“誰稀罕......“卻把玉簪攥得死緊，指節都泛白了。

張遠看著她泛紅的耳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烘烘的。他正想再說點什么，院門“吱呀“開了，他娘李氏端著木盆出來，盆沿豁了個大口子，里面的洗衣水晃悠著，灑了一路。

“鶯兒來啦？“李氏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快進來，我蒸了黍米糕，就等你呢。“

柳鶯慌忙把玉簪藏進袖中，紅著臉應了。張遠接過娘手里的木盆，盆底的水漬在他手背上洇開，涼絲絲的——他娘的手總在水里泡著，冬天凍得裂口子，夏天起疹子，這雙手，他想讓它歇一歇。

晌午的日頭爬到頭頂，柳鶯要回去給她阿娘煎藥。張遠送她到巷口，看著她的背影拐過街角，素銀釵的反光最后閃了一下，像顆掉在地上的星子。他站了很久，直到日頭把影子縮成一團，才慢慢往回走。

院子里的老棗樹抽了新芽，嫩黃的，稀稀拉拉掛在枝上。李氏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手里摩挲著塊舊帕子，帕子是深藍色的，還是綢子做的，只是邊角都磨白了，上面繡的東西看不清，只隱約辨出點暗黃色的線。

“娘。“張遠走過去，才發現帕子上繡的是只老虎，只是線褪得厲害，老虎的尾巴缺了一塊，像被什么咬過。

李氏把帕子遞給他，指尖在發抖：“你真要走？“

張遠攥緊帕子，粗糲的布面磨著掌心：“嗯。“

“你爹當年，也總說要去西域。“

李氏的聲音飄得很遠，忽然就停下來了不說了，她忽然抹了把臉，“可他走了二十年，連尸骨都沒回來。“

張遠的心猛地一沉。他從小就知道爹是個兵，去了西域，然后從沒有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死在戰場上，可娘從沒說過這些。他看著帕子上的老虎，忽然想起王大爺說過，軍營里的將官才會有家徽，普通士兵哪能繡這么精細的東西？

“我爹......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氏搖搖頭，把帕子往他懷里塞：“別問了。這帕子你帶著，路上......別讓人看見上面的花樣。“她看著兒子高大的身影，眼眶又紅了，“長安雖窮，可安穩。西域......“

“娘，“張遠打斷她，聲音啞得厲害，“我不想像爹那樣，連讓您住上瓦房的本事都沒有。“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能雕出最巧的木雀，能修好最破的馬車，可在長安，它們只能掙來每日的粟米。他不想柳鶯的鬢邊永遠只插著素銀釵，不想娘的手永遠泡在冷水里，不想自己的骨頭將來埋在榆錢巷的亂葬崗里，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

然而他內心是真的想去西域嗎？那是一個離家很遙遠的地方，況且是人生地不熟的。張遠并不想走，真的不想。他想每天蹲在老槐樹下刻木頭，想看著柳鶯的竹籃里裝滿新摘的野菜，想聽娘在院子里喊他吃飯。可榆錢巷的風，吹了十幾年，吹得他骨頭縫里都透著窮。

李氏看著兒子眼里的光，那光像極了他的父親，若穿上鎧甲，簡直就是同一個人。當年的往事，她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屋，出來時手里拿著個布包，里面是幾件換洗衣裳，還有她攢下的二十文錢，錢用麻線串著，沉甸甸的。

夜幕降臨時，張遠坐在油燈下，繼續刻那支青玉簪。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個掙扎的巨人。簪頭的花苞快刻完了，他特意在綹裂的地方刻出片蜷曲的花瓣，像是花苞在用力舒展——他想讓柳鶯知道，就算生在榆錢巷，就算帶著點瑕疵，也能開出花來。

刻刀落下最后一下時，門外忽然傳來王小七的叫喊，聲音急得像著了火：“遠哥！醉仙樓的燈架子塌了！砸了貴人！掌柜的出十倍工錢找人修！“

張遠猛地站起來，把青玉簪揣進懷里，冰涼的玉貼著心口。他抄起工具囊往外跑，跑出院子時，他回頭看了眼屋里的燈光，那點光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像顆攥在手里的星子。

工具囊撞著腿，發出沉悶的響聲。張遠跑過朱雀大街，跑過西市的牌坊，醉仙樓的燈籠在前面晃啊晃，像個巨大的、誘惑的嘴。他摸了摸懷里的青玉簪，又摸了摸貼身的帕子，帕子上的老虎像活了過來，爪子正撓著他的心。

西域很遠，或許有刀光劍影，或許真的回不來。可長安很近，近得能看見這輩子的盡頭。

他攥緊了工具囊，跑得更快了。風在耳邊呼嘯，像在催他，也像在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