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不停止。

它不是那種城市邊緣的微風，也不是光域外墻上人工調節的“生態氣流”。它是活著的，帶著銹蝕金屬的腥氣、塑料焚燒后的焦苦，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腐味——像是被遺忘的電池在地下緩慢泄漏。它穿過第七區斷裂的鋼筋骨架，在空蕩的樓宇間回旋，刮過混凝土的斷面，發出低頻的嗚咽，像一段被截斷的廣播信號，斷斷續續，無人接收。

我叫 DoG。

他們說這名字是個錯誤。基因篩查報告上寫著：“X-734，命名未規范，建議更正。”

備注里還有一行小字：“父母信息缺失，出生登記不全。”

我沒改。

Dog也好，DoG也罷，至少是個名字。在灰燼帶，名字是少數還能自己決定的東西。

他們可以給我打上E-4的行為評分，可以把我的基因標記為“不合格”，可以切斷我的數據權限，但——

他們不能決定我怎么稱呼自己。

第七區，編號 G-7，官方名稱：“靜默資源回收區”。

但沒人叫它這個名字。

我們叫它“第七墳場”——因為這里埋的不只是垃圾，還有人。

光域的人管我們叫“灰燼帶居民”，更準確的叫法是“被遺忘者”。

高墻外，是他們的城市，燈火通明，空氣潔凈，連風都被氣候系統調教得溫柔體貼。

而我們，在墻外，在廢墟里，在被系統判定“無修復價值”的土地上，靠撿拾、拼湊、修復活著。

小時候，老K教我認字。

他在一塊剝落的墻皮上用炭筆寫：“看，這是‘光’。”

我問：“光是什么？”

他笑了，指了指頭頂——那里有一道裂縫，陽光斜射進來，照在一堆報廢的冰箱上，反射出一點刺眼的白。

“那就是。”他說。

“可它會消失。”

“所以我們要把它留下來。”

他死了。

三年前，認知凈化隊來了。

他們說他“記憶偏差指數超標”，帶走了他。

后來我在廢料堆里找到他的眼鏡，鏡片碎了，但我把它收著。

有時候，我用它看太陽。

今天，我點亮了一盞燈。

不是那種嵌在墻里的、由光域統一調控的冷白光源。是真正的燈——用三塊太陽能板的殘片，一根從摔倒的電線桿上取下的電線，和一個老式LED燈珠拼出來的。它掛在墻角，黃光微弱，像一粒不肯熄滅的星火。

接通的那一刻，影子在墻上跳了一下。

我笑了。

不是因為光，而是因為——

我聽見了聲音。

電流通過導線時，發出極細微的嗡鳴，像蜜蜂振翅，又像誰在低語。在這片被靜默統治的區域，任何不屬于廣播系統的聲音，都是奇跡。廣播每天準時響起，用溫和而不可違抗的女聲播報：“秩序即安全，服從即生存。”

我把過程畫了下來。

一張從舊教材封皮上撕下的紙，背面還印著一句模糊的標語：“知識服務于統一認知。”

我用鉛筆勾線，手指因長期接觸金屬而粗糙，但線條穩定。角落標注：

“太陽能殘片×3→并聯→導線（耐壓 12V以上）→ LED（極性勿反）→完成。

注：若無焊槍，可用銅絲纏繞固定，但需絕緣膠帶包裹三圈以上。”

圖紙右下角，我畫了一只狗的輪廓，蹲坐在燈下，頭微微歪著，像在聽。

它沒有眼睛，只有一道斜線，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它沒有名字，也沒有項圈。

但它在光里。

燈亮了十五分鐘。

太陽能板積灰太重，電壓不穩，最后“啪”地一聲，燈珠燒了。

光滅了，影子重新凝固在墻上。

那天夜里，我夢見了光域。

不是宣傳片里的那種——綠樹成蔭，孩子們在噴泉邊奔跑，背景音樂是輕柔的鋼琴曲。

我的夢里，光域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盒子，懸浮在空中，底下是灰燼帶。

每一扇窗里都有人，但他們都不看我們。

他們看著屏幕，聽著廣播，活在被計算好的節奏里。

而在盒子最底層，有一排小門，每隔十二小時打開一次，吐出一批報廢的零件——我們的“資源”。

我醒來時，聽見外面有動靜。

不是人類的。

是巡邏機器狗，代號“清道夫-7”，每晚三點整準時經過這條街。它的金屬爪踩在碎石上，發出規律的“咔、咔、咔”，像節拍器。

今晚，它停了一下。

我屏住呼吸。

透過墻縫，我看見它頭部的紅外探頭轉向我的方向，紅光掃過墻面——

停在那盞燈上。

一秒。

兩秒。

三秒。

然后，它繼續前行，腳步聲遠去。

我松了一口氣，但心跳仍如鼓。

我知道它會報告：

“異常光源，坐標：第七區-γ7，強度：0.8流明，持續存在。”

明天，我的行為評分可能會再降一級。

但我并不后悔。

因為光曾存在過。

而且，是我親手喚醒的。

【我們注】

此頁為現存最早的 DoG手稿，紙張邊緣磨損嚴重，局部受潮，右下角有疑似血跡（經檢測為鐵銹與皮膚刮傷混合物）。

“燈”在后續檔案中反復出現，成為核心象征。

值得注意的是：他未畫自己，而是畫了一只狗。

我們至今不知其意。

或許，那是他給自己留下的第一個名字。

又或許——

狗是唯一不會被系統評分的生物。

燈滅了，但圖紙還在。

圖紙會傳下去。

只要有人還在畫，光就沒有真正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