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完全散盡,牛馬鎮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灰白里。青石板路被露水浸潤得發亮,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鎮口的老槐樹下,墨彩環的馬隊已經整裝待發,百余匹健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鞍轡齊全,馱著沉重的箱籠。
護衛們沉默地檢查著馬具,動作利落,神情肅穆,經歷過生死搏殺后,這支隊伍多了幾分沉甸甸的肅殺之氣,少了幾分初來時的浮躁。
折損的同伴已就地安葬,活下來的人,眼神里藏著悲傷,也燃著歸家的迫切和對未來的沉重憂慮。
墨彩環依舊一身墨色的騎裝,在晨曦帶有的縷縷陽光溫暖晨色中格外醒目。
她正與護衛首領低聲交代著最后的行程細節,秀眉微蹙,神情專注而冷靜,那個在溪邊捧著野花笑得明媚的少女仿佛只是昨夜一場短暫的幻夢。
驚蛟會墨府千斤的重擔,在離別的這一刻,又重新壓回了她的肩頭。
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飄向鎮子東頭那條蜿蜒的小路。
當那個小小身影終于出現在霧氣氤氳的路口時,墨彩環緊繃的肩線幾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她停下話頭,對護衛首領示意稍等,自己則快步迎了上去。
“孟川!”她的聲音帶著晨露的清新,努力揚起慣常的明快語調,“還以為你這小懶蟲要睡過頭,不來送姐姐了呢!”
孟川走到近前,晨霧沾濕了他額前的碎發,顯得那雙眼睛越發清亮。
他看了一眼整裝待發的馬隊,又看向墨彩環。她今日將長發高高束起,用一根簡潔的銀簪固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修長的頸項,少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多了幾分屬于掌事者的干練。只是那雙看向他的秋水眸子里,依舊藏著不易察覺的柔軟。
“起得來。”孟川簡單地應道,聲音在安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護衛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投向這邊。他們對這個在絕境中救了他們性命的神秘少年,充滿了感激和敬畏。此刻見他前來送行,都微微頷首致意。
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離別的愁緒如同這彌漫的晨霧,無聲無息地將人包裹。
墨彩環看著眼前這張稚氣卻過分沉靜的小臉,心頭涌上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叮囑他好好吃飯?好好練功?注意安全?這些話,對于一個能在刀光劍影中全身而退的孩子來說,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最終,她只是從馬鞍旁的皮囊里取出一個用干凈油紙仔細包裹好的小包,塞到孟川手里。入手溫溫熱熱。
“喏,鎮東頭王記鋪子的肉包子,剛出鍋的,還熱乎著。”
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輕松自然,像往常一樣帶著點哄孩子的口吻,“知道你愛吃這個,特意繞路去買的。路上帶著吃,別餓著。”
包子隔著油紙散發出誘人的面香和肉香。孟川低頭看著手中的包裹,那溫熱透過紙包熨帖著掌心。他能感覺到墨彩環塞給他時,指尖那一瞬間的微涼和不易察覺的輕顫。
“嗯。”他應了一聲,將包子小心地揣進懷里,隔著粗布衣衫,那溫熱便貼在了心口。
“那個…”墨彩環看著孟川揣好包子,目光落在他空著的雙手,又落在他平靜無波的小臉上,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悄悄彌漫開來。她深吸一口氣,壓下那點矯情,臉上重新揚起明媚的笑容,帶著一絲刻意的、屬于姐姐的“蠻橫”。
“孟川小弟弟,姐姐可是把最珍貴的玉佩都給你了,還請你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今天又巴巴地給你送熱包子…”
她微微傾身,湊近了一點,那雙明媚的大眼睛帶著促狹的笑意,緊緊盯著孟川清澈的眼底,仿佛要從中找出一點波瀾,“你就沒什么…臨別贈言送給姐姐?
或者…再給姐姐采一束野花什么的?”她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點撒嬌般的期待,也藏著一絲掩飾離愁的玩笑。
晨風吹拂,帶著涼意,卷起她鬢角幾縷散落的發絲。她保持著這個微微前傾的姿勢,笑容明媚,眼神亮晶晶地等待著,像只等待被順毛的貓兒,帶著一種強撐的、不容拒絕的嬌憨。
孟川看著她。晨光熹微中,她眼底深處那抹極力隱藏的不舍和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那枚溫潤的云雀玉佩貼著肌膚,傳來一絲恒定不變的暖意。
他沉默了幾息,就在墨彩環眼底的笑意快要維持不住,染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時,他忽然抬起了頭,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望向遠處蜿蜒的道路盡頭,那籠罩在薄霧中的、未知的遠方。
“路上,”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孩童的清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超越年齡的平靜和篤定,清晰地傳入墨彩環耳中,“小心。”
只有兩個字…小心!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煽情的叮囑,甚至沒有多余的情緒。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可就是這兩個字,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分量,重重地撞在墨彩環的心坎上。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那強撐的明媚如同被晨風吹散的薄霧,眼底深處竭力掩飾的所有情緒——離愁、不舍、對前路的迷茫、對家族重擔的疲憊——在這一刻失去了遮掩,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在她那雙漂亮的眸子里清晰地浮現。鼻尖猛地一酸。
她迅速低下頭,借著整理并不凌亂的馬鞍皮帶的動作,掩飾自己瞬間的失態。
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再抬起眼時,那點水光已被強行逼退,只剩下更深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溫柔和暖意。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笑容重新綻放,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柔軟,帶著一種被全然理解的熨帖,“姐姐記住了!會小心的!”
她不再看他,利落地翻身上馬。墨色的騎裝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如同即將出征的女將軍。她勒住韁繩,馬兒在原地踏了幾步,噴著鼻息。
“孟川!”她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晨光勾勒著她英氣的輪廓,聲音恢復了清越,“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明年楓葉紅時!姐姐在…家里等你!”她沒有再說其它,仿佛是一個不需要言語的秘密,仿佛那是一個需要守護的秘密,一個只屬于他們之間的、關于未來的約定。
“嗯。”孟川仰頭看著她馬背上的身影,在晨霧和逆光中顯得有些模糊,卻帶著一種奔赴前路的決絕和力量。他再次點頭。
“走了!”墨彩環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這個站在晨霧中、青衫單薄的少年身影刻進心底。她猛地一抖韁繩,雙腿一夾馬腹。
“駕!”
清脆的喝聲響起。棗紅色的駿馬發出一聲長嘶,四蹄翻飛,率先沖了出去,墨色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破開了灰白的晨霧。
緊接著,整個馬隊動了起來,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匯成一片沉悶而有力的轟鳴。
“嘚嘚嘚嘚——!”
蹄聲雷動,卷起清晨的濕氣與塵土,朝著遠方奔涌而去。
孟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晨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衣袂微微飄動。
他靜靜地看著那墨色的身影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看著她身后護衛們沉默而迅疾地跟上,看著整個隊伍如同一股奔騰的鐵流,迅速變小、變淡,最終消失在蜿蜒道路的盡頭,融入那片灰蒙蒙的霧氣之中。
只有那如同悶雷般漸行漸遠的蹄聲,還在空曠的鎮口回蕩,敲打著寂靜的清晨,也敲打在送行人的心上,久久不散。
直到最后一點蹄聲也消失在遠方,天地間只剩下風吹過老槐樹葉的沙沙聲,以及彌漫不散的、帶著水汽的晨霧。
孟川低下頭,從懷里掏出那個油紙包。包子還帶著余溫,散發著樸素而真實的香氣。他打開油紙,拿起一個尚且溫熱的包子,小口咬了下去。
肉汁的咸鮮和面皮的麥香在口中彌漫開,帶著凡塵煙火的氣息。
他慢慢咀嚼著,目光落在鎮口老槐樹下那片被馬蹄反復踐踏過的泥濘地面,又緩緩抬起,望向柳凝霜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眸深處,那如同深潭般的平靜之下,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隨著那遠去的蹄聲,輕輕攪動了一下,隨即又緩緩沉入更深的寂靜。
袖中,那枚云雀玉佩貼著肌膚,溫潤依舊。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玉佩邊緣那抹天然的淡緋色,仿佛還能感受到少女遞出它時,指尖的溫度和那帶著嬌蠻與不舍的眼神。
晨霧漸散,天光破曉,照亮了少年獨自佇立的身影和手中半個溫熱的肉包。
牛馬鎮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而屬于墨彩環的歸途與征途,已在蹄聲中延伸向遠方。
一個約定,就此種下。只待來年楓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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