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窗欞上還沾著些微濕的露氣，阿蠻已挎上弓箭出門了。晨霧像層薄紗裹著山坳，她踩在沾露的青草上，草鞋碾過帶水的葉片，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蕭珩還在里屋睡著，這幾日他總算能卸下些心防，呼吸勻凈得像山澗里的溪流。阿蠻回頭望了眼茅草屋的方向，木門虛掩著，隱約能瞧見窗紙上印著的床榻輪廓，她緊了緊背上的箭囊，轉身鉆進了霧氣漸濃的山林。

蕭珩醒來時，屋里已空無一人。窗紙被晨光染成淡淡的金紅，他坐起身，只覺渾身舒泰了許多——這幾日粗茶淡飯，倒比在京城時夜夜安寢。他趿著阿蠻做的布鞋走到院角，銅盆里的水是阿蠻早起燒好的，現在早已涼了。他掬起水潑在臉上，涼意順著脖頸往下淌，激得他打了個輕顫，混沌的睡意頓時散了。

蕭珩搬了張竹凳坐在日頭底下，攤開阿蠻特意買的紙張，提起毛筆蘸了墨。筆尖落在紙上時，他忽然頓了頓——從前在東宮抄書，案上總擺著暖爐與熏香，伺候的小宦捧著硯臺候在一旁，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山野村舍里，就著晨光抄錄《論語》。可指尖觸到粗糙的麻紙，聽著遠處林子里偶爾傳來的鳥鳴，心里反倒比從前踏實。

墨汁在紙上暈開，字跡依舊是端方的小楷，只是少了幾分朝堂上的拘謹，多了些自在的筋骨。抄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時，他停了筆，望著院角那只老母雞領著一群雛雞啄米，忽然笑了。

日頭爬到頭頂時，蕭珩剛抄完最后一卷。他卷起冊子往屋里送，路過雞窩時，那只老母雞正咯咯叫著刨土，他順手抓起竹籃里的谷粒撒過去，雞群立刻圍攏過來，翅膀撲棱著揚起細塵。陽光落在他素色的布衫上，將他清瘦的輪廓描得柔和，連日來蒼白的臉頰也染上些微粉，倒真應了那句“溫潤如玉“。

“先生倒有閑情。“

蕭珩回頭，見阿蠻正站在院門口，背上的弓箭斜斜掛著，手里拎著只肥碩的野雞。那野雞羽毛還帶著光澤，只是腦袋耷拉著，顯然剛斷氣不久。阿蠻走進來把獵物往地上一放，眉頭微微蹙著：“今兒晦氣，在山里轉了三個來回，就碰著這么只笨雞。“

她原想多打些野味，去鎮上換些糙米和布帛，如今看來只能作罷。蕭珩放下谷粒迎上去，目光落在她沾著泥點的褲腳上：“山路濕滑，沒傷著吧？“

“這點路算什么。“阿蠻彎腰提起野雞，指尖在雞毛上捻了捻，“留著給先生燉湯，前幾日采的蘑菇還晾在梁上，正好派上用場。“

她轉身往灶房走，腳步輕快得像陣風。蕭珩跟過去時，她已將野雞按在石板上，抽出腰間的短刀。刀刃閃過寒光，她手法利落得很，先割了雞喉放血，再拎著雞爪倒掛在房梁的鐵鉤上，滾燙的水澆下去，雞毛一褪就掉，露出雪白的雞皮。

蕭珩站在一旁看著，見她伸手去掏雞內臟，忽然道：“我來試試？“

阿蠻手一頓，抬眼瞧他：“先生會這個？“

“不會，學著做。“蕭珩挽起袖子，露出腕間細白的筋骨。他接過阿蠻遞來的小刀，指尖觸到溫熱的雞身時微微一縮，卻還是穩住了手。阿蠻在一旁瞧著，見他小心翼翼地劃開雞腹，動作雖生澀，倒也有模有樣，忍不住嗤笑：“男子哪有學這個的？村里的漢子連灶臺都懶得靠近。“

蕭珩低頭剔著雞骨，聞言笑道：“男子為何不能做飯？難不成要等天上掉餡餅？“他刀尖挑出一小塊雞油，“以前在城中，飯食都是小廝送來的，倒不知這親手做飯的趣味。“

“讀書人都像您這樣？“阿蠻往鍋里添了瓢山泉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滋滋的聲響。

“不盡然。“蕭珩將處理干凈的雞剁成塊，動作漸漸熟練起來，“有的沉迷于文章典籍，有的醉心于青樓酒坊，倒不如在這里自在。“他將雞塊扔進沸水焯燙，白汽騰起來，模糊了他的眉眼，“你可知，前朝有位大才子，名叫蘇子瞻，他被貶到黃州時，還自己琢磨著燉豬肉，說'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

阿蠻正往灶膛里添柴，聞言好奇地抬頭：“才子也會做飯？“

“怎么不會？“蕭珩撈出焯好的雞塊，用清水沖洗干凈，“他不僅會做飯，還寫了許多著名膾炙人口的詩呢。“看到阿蠻認真聽的樣子，蕭珩便給她講了許多才子佳人的故事。

阿蠻聽得入了神，連添柴的動作都慢了。鍋里的水漸漸燒開，蕭珩將雞塊倒進去，又從梁上取下用線串著的干蘑菇，用溫水泡開。蘑菇的鮮香混著雞肉的醇厚在廚房里彌漫開來，他往鍋里撒了把野山椒，又加了些鹽

“這些故事里的人，都像先生一樣嗎？“阿蠻托著腮坐在灶前，火光映得她臉頰通紅。

“倒也不全是。“蕭珩攪動著鍋里的湯，湯色漸漸變得濃白，“有的一生順遂，有的歷經坎坷。就像這鍋雞湯，要經過焯水、燉煮，加些調料，才能有這般滋味。“他盛起一勺湯吹了吹，遞到阿蠻嘴邊，“嘗嘗？“

阿蠻愣了愣，張嘴喝了下去。鮮美的湯汁滑入喉嚨，帶著蘑菇的清甘和雞肉的醇厚，暖意從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比鎮上酒樓里的還好喝。“

蕭珩自己也嘗了一口，眉眼彎起來：“那是自然，畢竟是你我親手做的。“

院門外忽然傳來張婆婆的咳嗽聲，阿蠻趕緊起身去開門。張婆婆挎著個竹籃站在門口，籃子里裝著幾個剛蒸好的玉米餅：“聞著香味就過來了，阿蠻丫頭又做什么好吃的？“

“燉了雞湯，婆婆進來一起喝。“阿蠻扶著張婆婆往里走，蕭珩已取了碗筷擺在桌上。

蕭珩將盛好的雞湯端到桌上。玉米餅的麥香混著雞湯的鮮味飄滿了屋子，張婆婆喝著湯，聽蕭珩講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時不時嘆口氣：“還是你們讀書人懂情趣，不像我們山里人，一輩子就圍著莊稼地轉。“

阿蠻低頭喝著湯，眼角的余光瞥見蕭珩正望著窗外的日頭，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陽光穿過窗欞落在他發間，像撒了層碎金，她忽然覺得，先生講的那些故事里的人，大約也比不上眼前這個人溫潤。

鍋里的雞湯漸漸見了底，灶膛里的火也慢了下來。蕭珩收拾著碗筷，阿蠻要去搶，卻被他按住手：“方才你教我處理雞，現在我來洗碗，也算公平。“

張婆婆在一旁看得直樂：“如今這樣的后生可少見了。“

蕭珩笑著沒說話，只低頭用絲瓜瓤擦著碗。水珠順著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濕痕，阿蠻站在一旁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