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沒有溫度的，干冷的北風，像砂紙一樣刮擦著枯敗的荒原，卷起細碎的雪粒和草屑，毫無遮攔地抽打在一切凸起的表面上。

銀鳶蜷縮在一堵低矮、粗糙、凍得邦硬、遍布裂紋的石墻背風處。這堵墻是這片被遺忘在諾丁王國邊境陰影里的無名村落的邊界，勉強隔開村內低矮歪斜的泥坯房和村外更加蕭索、看不到盡頭的曠野。

他身上的“衣服”，是幾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布，用粗劣的針腳和草繩勉強系在身上，層層疊疊，卻薄得擋不住絲毫寒氣。皮膚裸露在外的部分，泛著不健康的青紫，被寒風割開細小的裂口。骨節分明的雙手揣在破布袖子里，指尖的麻木感似乎已經深入骨髓。

六年了。

從意識在這具同樣名為“銀鳶”的軀殼里混沌復蘇算起，整整六年。記憶依舊是一片冰冷的廢墟，充斥著饑餓、寒冷、翻找餿臭垃圾堆的模糊畫面，以及村民投來的或鄙夷、或漠然的、看垃圾一樣的眼神。

“銀鳶”這個名字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和“野狗”、“瘟鬼”沒什么區別。死了爹娘的孤兒，吃百家剩飯、扒垃圾堆的乞兒，天生的陰冷孤僻。村里沒人主動和他說話，頑童會朝他扔石頭，稍有不慎他“拿”了誰家丟棄的、爛掉半邊的蘿卜，就免不了一頓喝罵甚至追打。

他習慣了。甚至，靈魂深處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破碎冰渣，似乎天然就與這份疏離和寒意共鳴。

求生的本能曾驅使他嘗試混進圣魂村碰運氣——畢竟腦中那些混亂碎片里，圣魂村被標記為一個重要的起點。但那里太遠，路太難走，看守村子的老杰克眼神更兇，在發現他這個外村乞丐的第一時間，就操起笤帚狠狠將他驅逐了回來。

銀鳶抬起頭，露出瘦削得過分、蒙著薄薄一層污垢和冰霜的臉。下巴尖利，嘴唇因為寒冷和干燥微微起皮，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瞳孔的顏色是極其淡漠的灰藍色，像結了厚厚冰層的湖面，沉寂、空洞，又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淬著冰屑的疏離感。沒有絲毫孩子的天真或惶恐，只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冷。

他看著遠處同樣灰蒙蒙的天空，幾只叫不出名字的瘦鳥抖抖索索地飛過，翅膀拍動都顯得有氣無力。它們似乎也是被這片土地拋棄的注腳。

一股深入靈魂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在風聲中變得清晰起來。

不是外界呼嘯的北風帶來的那種冷。是更深層、更本質的冰冷。仿佛有一口沉睡萬年的古井，在靈魂最深處，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涌出了封存其中的、足以凍結時間的陰寒。

銀鳶微微蹙了下眉，這個極其微小的動作讓覆蓋在他濃密卻枯槁眼睫上的白霜掉落了幾粒。他覺得四肢有點發沉，比之前任何一次受凍都要沉一些。血液似乎流動得更慢了，身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凝結、沉淀，像水滴在極寒中匯聚成冰棱。

他費力地將自己縮得更緊，靠在冰冷的石墻上，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熱源。然而，石墻的冰冷似乎順著脊背透入了骨髓，非但沒能取暖，反而像是與體內那股莫名加劇的寒冷內外呼應起來。

呼出的氣息凝成一股股濃得化不開的白煙，在空中只持續了一瞬，就驟然消散。他感覺肺里吸進的空氣都帶著冰碴兒。

“嗬……”

一聲極輕的、帶著細微痛楚的氣音從喉嚨深處逸出，被他立刻壓了回去。不是因為身體的痛苦難以忍耐——這副軀體早已習慣了煎熬——而是這種從內部開始的失控感讓他警覺。

他閉上眼，意識努力下沉，想對抗這股無由來的寒意。然而事與愿違。

那口“古井”仿佛在更深、更遙遠的地方被打開了。井底不是水，而是冰川！無邊無際的冰川正在蘇醒，挾裹著沉睡了千萬個紀元、足以碾碎星辰的磅礴偉力，無聲咆哮著，沿著那道縫隙轟然涌出！

“吼——！！！”

震徹靈魂的、無聲的龍吟在意識深處炸開！不是耳朵能聽見的聲音，是直接震蕩靈魂的頻率，是源自生命本源的吶喊！

“呃！”

銀鳶的身體猛地向后弓起，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冰冷堅硬的石墻硌著背脊，帶來尖銳的痛感，卻遠遠比不上體內此刻的瘋狂！

有什么龐大到無法想象、冰冷到凍結萬物意志的東西，正強行撕開他的血肉、骨骼，甚至靈魂，掙扎著要破殼而出！血管仿佛被冰封又瞬間炸裂，骨髓被億萬根冰針刺透！難以言喻的劇痛混雜著凍結一切的陰寒瞬間席卷全身，讓他的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極限，瘦小的身軀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汗水？沒有。只有皮膚表面瞬間凝結出一層更厚的、幾乎透亮的細密霜花。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在那浩瀚無邊的冰川核心意志碾壓靈魂的瞬間，一股更加霸道、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絲原始混沌的守護本能被徹底激發！它源自銀鳶靈魂最深處的某種烙印，古老、孤傲，與那冰川意志同源而異質。它并非壓制，而是驟然收縮、凝聚、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效率，強行將那試圖展現宏偉龍軀的力量扭曲、壓縮、塑型！

“嗡——！”

一股遠比外界風雪更加酷烈的寒潮，毫無征兆地以銀鳶為中心猛地爆發開來！

咔嚓！嚓嚓嚓！

方圓三丈之內，荒草、碎石、地面，瞬間覆蓋上一層厚厚的、如同水晶般銳利的白色冰棱！一只正飛得蹣跚的瘦鳥猛地一僵，翅膀凝固在振翅的瞬間，“噗”地一聲掉落在冰棱上，瞬間被凍結成一個小巧的冰雕，連驚恐的眼神都凝固得栩栩如生。石墻表面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上一層光滑堅硬的冰甲。

空氣都仿佛被凍結了，發出細微的哀鳴。

那股非人的劇痛和冰寒的肆虐感來得快，去得也詭異。當銀鳶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這恐怖的力量徹底撐爆、凍碎時，體內那瘋狂奔涌的洪流驟然被那股守護本能收束、壓下。

所有的痛苦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實感”。

寒冷，徹骨的寒冷依舊存在，但它們不再是狂暴的毀滅洪流，而是溫順地、理所當然地流淌在他的血脈里，如同呼吸一樣自然。那股源自冰川的龐大意志并未消失，它只是盤踞在靈魂深處某個不可知的角落，像一頭陷入永恒沉寂的冰龍，只是將最微不足道的一絲力量投影了出來。

而他攤開的右手手心，不知何時，靜靜地趴伏著一只奇特的生靈。

它通體潔白，近乎透明，像最純凈的冰髓雕琢而成。長約三寸，體態肥碩圓潤，慵懶地盤成一個晶瑩的圓環。沒有口器，沒有明顯的眼睛，光滑的體表流轉著一種內斂的、仿佛在呼吸般微微波動的冰藍色光芒。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乳白色寒氣，從它身上極其緩慢地、氤氳著散發出來，將周遭一小片空氣都凍得微微扭曲。

冰蠶。

銀鳶那雙沉寂的灰藍色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手心這個突然出現的、散發著驚人寒意的小東西。沒有任何驚喜，沒有困惑，甚至沒有普通人覺醒武魂該有的激動和茫然。

那眼神，如同萬載冰川俯視著它表面偶然凝結出的一片雪花，平靜得令人心顫。

唯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剛才那一刻，當所有痛苦褪去，那股守護本能徹底將這武魂形態定型并歸于沉寂的瞬間，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而古老的共鳴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逝——那并非玉小剛所知的任何武魂體系，而是一個遙遠模糊的地名：

圣魂村……

這個念頭如同水中的倒影，稍縱即逝，破碎無痕。

他緩緩收回手，動作因為極致的冰冷而有些許遲滯。那只盤踞在他手心、如同最精純寒冰凝成的冰蠶，隨著他的動作，體表的冰藍色微光驟然一閃，旋即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寒氣，沒入了他左手手腕內側那枚仿佛天生就存在的、極其淺淡的銀白色雪花狀印記里，消失無蹤。

冰層覆蓋的荒原上，北風依舊凄厲地嗚咽著。

銀鳶緩緩站起身，單薄的破布衣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低頭，看了看腳下被自己無意間擴張開的、晶瑩銳利的冰棱領域，又看了看那只凍成冰雕的小鳥。

那張臟污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漠的眼神深處，那片冰湖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更沉了，也更……清晰了。

他抬起腳，冰晶碎裂，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響。他無視了那只僵硬的冰鳥，也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寒風呼嘯的無名村落，只是微微拉高了裹在肩頸處的破布，一步一步，沉默而筆直地走向曠野的更深處。

腳下每一步，枯草凍結、霜痕蔓延，隨后又在風中被吹散。

如同他的身后，是一片無人可以涉足的、永恒的……孤寒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