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那句“或者比你更強?”如同一塊被燒得通紅的巨石,狠狠地砸進了帳篷內那潭本就暗流涌動的“氣氛”的死水里,瞬間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辰月的臉上,寫滿了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深深的不解。
她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眼前這個剛剛還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少年,會在轉眼之間,對他的救命恩人,說出如此充滿了挑釁意味的話語。
而千鈞的反應,則更為直接,也更為致命。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如同西伯利亞最深處、永不融化的永凍層下的寒流,冰冷,陰沉,且充滿了不加任何掩飾的危險。
他沒有立刻發作,也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緩緩地,從帳篷的門口,走了進來。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落得很穩,但帳篷內的溫度,卻仿佛隨著他的腳步,一寸一寸地,在急速下降。每一步,都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李默的心跳之上。
他走到那堆溫暖的篝火旁,隨意地坐了下來,然后,信手拿起一根用來撥弄火焰的干枯樹枝。他明明什么都沒做,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但一股無形的、令人從骨子里感到戰栗的壓迫感,卻已經如同沉重的鉛塊,籠罩了這片小小的空間。
“很好,激將法起作用了。”
李默垂下眼簾,在內心深處,冷靜地評估著局勢,
“這家伙的性格,高傲而偏執。我這句‘比你更強’,成功地挑起了他身為強者的‘好勝心’,也觸碰到了他那不容置疑的自尊。”
“雖然危險至極,但這讓他,從一個高高在上的、隨時可能動手的‘審判者’,被強行拉到了一個平等的、至少愿意聽我把話說完的‘競爭者’的潛在位置上。”
“雖然,代價可能很大。”
“OK,”
他在心中為自己拉開了這場大戲的帷幕,“最后的面試環節,正式開始。”
“面試官:千鈞。”
“面試主題:評估我的‘可控性’、‘潛在威脅’以及最重要的‘利用價值’。”
“我接下來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的頻率都將決定我,能否拿到那張通往下一張‘主線地圖’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門票。”
他知道自己的處境。
他是一個體內流淌著兩種禁忌力量的“怪物”,一個行走的“異常體”。
在千鈞這種以“斬妖除魔”為己任的、正統的俠嵐眼中,自己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種罪。
篝火中的樹枝,被千鈞輕輕地、但毫不猶豫地,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
干枯的木材,瞬間被橘紅色的火焰吞噬,發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的爆響。
千鈞抬起了頭,那雙冰冷的眸子,越過跳動的火焰,像兩支蓄勢待發的、涂了劇毒的弩箭,直視著李默。
他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仿佛在陳述某種客觀真理的語氣,打響了這場生死面試的,第一槍:
“你,不該活下來。”
這聲音,不大,卻讓一旁的辰月,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千鈞那如同實質般的目光,死死地鎖定著李默,他緩緩地問出了那個最核心,也最致命的問題:
“你體內的那股力量,一半,是屬于俠嵐的元炁;而另一半,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零’。”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從他的齒縫間擠出來。
“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用了“東西”這個詞。
這個詞,就像一把鋒利而無情的小刀,直接將李默,從“人”這個最基本的范疇里,硬生生地剝離了出去。
這是最極致的、也是最殘酷的心理施壓。
面對如此直接的、充滿了侮辱性的質問,李默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也沒有試圖去爭辯。
他只是緩緩地低下了頭。
雙手緊緊地抓住身上那張粗糙的、帶著膻味的毛毯,瘦弱的身體,開始微微地顫抖。
他將一個對自己身體里發生的異狀,同樣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深度迷茫的、無辜的少年,演繹得惟妙惟肖。
“Bingo!”
他在心里冷靜地判斷著,
“他開始問‘是什么’,而不是直接動手,就證明他那顆被仇恨包裹得如同磐石般的心,對我這個‘異常體’的最終判定,已經從‘必須立即清除的敵人’,悄悄地降級為了‘需要進一步評估的未知事物’。”
“我的機會,來了。”
“我……我不知道……”
他抬起頭,眼神里恰到好處地,充滿了痛苦和無助,仿佛是一個迷失在茫茫大霧中的孩子。
“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我的身體里就好像住著兩只互相撕咬、互相打架的野獸……”
他沙啞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恐懼,
“我……我控制不了它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才是那個,被關在它們身體里的籠子……”
說到這里,他仿佛再也無法承受這種壓力,聲音猛地帶上了一絲決絕的、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味道。
“但是!”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兩團熊熊的不屈的火焰。
“當我看到姐姐被那個怪物抓走的時候!我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想要去控制它們!想要去駕馭它們!”
“我不在乎它們是什么!是元炁也好,是零力也罷!我只想……我只想擁有,能把姐姐,從那些怪物手里,堂堂正正地搶回來的力量!”
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將自己所有的異常行為和對力量的瘋狂渴望,都死死地、無可辯駁地,捆綁在了“救回親人”這個最神圣、也最無可指摘的核心動機之上。
然而,千鈞卻像一塊被極地寒流吹拂了千萬年的頑石,絲毫沒有被他這番充滿了血與淚的“情感綁架”所動搖。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近乎于嘲諷的弧度。
“力量?”
他冷笑著,精準地指出了李默這番說辭里,最核心也最致命的悖論,
“你憑什么認為,你體內那股與‘零’同源的邪惡力量,可以用來救人,而不是,帶來更大的毀滅?”
這是整場面試中,最關鍵的一道考題。
李默知道,常規的情感牌,已經徹底打完。
接下來,他必須拋出一個讓千鈞,甚至讓未來可能會審判他的玖宮嶺高層,都無法輕易拒絕的、充滿了無窮誘惑力的、全新的概念。
他要遞交一份,只屬于他自己的,“商業計劃書”。
李默緩緩地抬起頭,他眼神里所有的迷茫、痛苦和脆弱,都在這一刻,被一種全新的、清澈而銳利的光芒所取代。
他第一次,毫不躲閃地,直視著千鈞那雙冰冷的眼睛。
然后,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足以改變他自己,也改變所有人命運的話:
“因為它們,怕我。”
千鈞的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表情,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名為“困惑”的裂痕。
李默知道,鉤子已經死死地,咬住了。
他趁熱打鐵,繼續說道:
“我……我好像能感覺到……那些普通的‘零’,在靠近我的時候,會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排斥。”
“就好像……”
他努力地,尋找著一個恰當的比喻,
“就好像,一群溫順的綿羊里,突然混進了一只披著羊皮的狼。它們雖然看不出來,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但它們那屬于野獸的本能,會告訴它們,我,不是它們的同類。”
“甚至……”
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精心打磨過的、擁有奇異魔力的石子,被他準確地投入千鈞的心湖,
“甚至,比你這樣的、純粹的‘獵人’,更讓它們感到不安。”
“或許我體內的這股零力,對于它們來說,不是同伴的信號,而是一種更高級別的、屬于‘上位者’的威懾力。”
“威懾力”……
這三個字,像三柄無形的、由玄冰凝聚而成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千鈞那早已被仇恨和規則所固化的認知體系之上。
他的腦海中,瞬間閃回了之前的幾個、被他刻意忽略,但卻無法忘記的畫面——
那只被一些普通的廚房調料,弄得痛苦不堪、滿地打滾的重零……
那兩只,死于一系列不可思議的、“意外”和“巧合”之下的重零……
以及,眼前這個明明身受重傷的少年,卻能在那三只零的圍攻之下,奇跡般地支撐到他趕來的事實。
李默拋出的這個“威懾力理論”,雖然聽起來是那么的匪夷所思,那么的離經叛道。
但似乎,它卻成了能夠將所有這些“不合理”的碎片,完美地、嚴絲合縫地串聯起來的、唯一的那根,邏輯之線。
千鈞,陷入了長久的、劇烈的沉默。
就在這時,一直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的辰月,終于鼓起了她所有的勇氣。她用一種帶著一絲哀求的、幾乎微不可聞的語氣,輕聲開口了:
“千鈞……我……我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的。我之前就感覺……那些怪物……好像真的沒有主動去攻擊他,直到最后……他為了救我們……”
辰月這一句,完全基于她自己親眼所見的、充滿了感性色彩的“旁證”,成為了壓垮那座早已開始傾斜的天平的,最后一根,溫柔的稻草。
千鈞,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那冰冷的目光,在李默那張寫滿了倔強與渴望的臉上,和辰月那張充滿了擔憂與懇求的臉上,來回地,掃視了一遍。
最終,他似乎做出了決定。
“我可以,帶你去玖宮嶺。”
他說。
李默那顆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咚”的一聲,落回了它該在的地方。
“但是,”
千鈞那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緊隨而至,瞬間又將他打入了另一個層面的地獄,
“你不是去當俠嵐的。”
“你是作為一個‘研究對象’和‘監視目標’,被我,押送回去的。”
“在那里,會有真正的、遠比我強大的強者,來最終判定,你,究竟是可以被利用的‘武器’,還是必須被徹底銷毀的‘威脅’。”
聽到如此苛刻的、近乎于將他視為囚犯的條件,李默的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沮喪或是不甘。
反而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甚至可以說是“得逞”的微笑。
他看著眼前的千鈞,用一種無比坦然的語氣,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個字:
“好。”
千鈞似乎沒想到他會答應得如此痛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準備轉身離開這個讓他感到無比壓抑的帳篷。
“等等。”
李默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叫住了他。
千鈞回過頭,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李默的目光,穿過了那堆跳動不休的篝火,變得深邃而悠遠,仿佛能夠看到很遠很遠的、充滿了未知與荊棘的未來。
他輕聲地,但卻無比清晰地,說道:
“我姐姐她叫墨夷。”
“桃源鎮里,最好吃的餃子,就是她親手包的。”
“我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
他頓了頓抬起頭,直視著千鈞那雙冰冷的眸子,聲音里,所有的脆弱和懇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總有一天,我會親自把她帶回來。”
這句話,不再是請求。
也不再是,無力的解釋。
而是一個平等的、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未來感的、對這位決定了他命運的“面試官”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