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的哨聲，像一把冰錐，猛地扎進羅峰的夢里。
那夢還熱乎著呢，他好像正站在那個他們拼死搭起來的平臺上，底下是兄弟們仰起的、帶著汗水和灰塵的笑臉，風呼呼地吹，心里那叫一個敞亮，一個得意！
可這哨聲，好家伙，跟催命符似的，瞬間就把那點美夢的尾巴給掐斷了。
“哎喲喂！”羅峰一個激靈，直接從床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自己都嚇一跳。
結果呢？那條剛緩過點勁兒、還帶著酸爽的腿，根本跟不上這突然的爆發力，整個人“噗通”一聲，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這一下，摔得他眼前直冒金星，那股熟悉的、鉆心的疼，順著腿肚子“嗖”地一下就竄到了天靈蓋。
“嘶——！疼死我了！”他倒抽著涼氣，齜牙咧嘴地揉著膝蓋骨，心里頭那個火啊，蹭蹭地往上冒。
這大半夜的，月亮都還沒爬到頭頂呢，搞什么鬼名堂？
宿舍里瞬間炸開了鍋，手忙腳亂的碰撞聲、迷迷糊糊的咒罵聲（當然不敢太大聲）、還有誰被踩了腳發出的慘叫聲，亂成了一鍋熱粥。
“緊急集合！三分鐘！操場！帶裝具！”班長李大勇那雷鳴般的吼聲，像炸雷一樣在走廊里滾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把宿舍里那點抱怨的火星子給壓了下去。
三分鐘！我的老天爺！羅峰心里咯噔一下，顧不上腿疼了，手腳并用，跟個八爪魚似的往自己床鋪上撲。
迷彩服？抓！武裝帶？扯！水壺？摸！子彈袋？套！
動作快得幾乎要飛起來，可越急越容易出錯。
扣子扣錯了眼兒，武裝帶纏成了麻花，好不容易把背囊甩上肩，沉甸甸的，感覺里面裝的不是東西，是鐵疙瘩！
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偷偷瞄著墻上的掛鐘，那秒針“滴答滴答”走得，簡直比蝸牛還慢，又比兔子還快！
心臟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跳得他嗓子眼兒發緊。
“快快快！磨蹭啥呢！你那腿是木頭做的嗎？”李大勇黑著臉，像一尊門神似的堵在宿舍門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掃過每一個還在手忙腳亂的兵。
他目光落在羅峰那明顯不太利索的腿上，眉頭擰成了疙瘩，但吼聲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催促，“跑起來！別掉隊！”
羅峰咬著后槽牙，把心一橫，什么疼不疼的，先給我滾一邊去！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拖著那條不爭氣的腿，背著重得要命的背囊，一瘸一拐地沖出了宿舍門。
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冰涼刺骨，可他渾身卻冒著熱汗。
操場上，已經有不少兄弟到了，黑壓壓一片，個個都喘得跟拉風箱似的，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和狼狽不堪。
羅峰找到自己的位置，勉強站直，感覺后背的衣服已經濕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又冷又黏，難受得要命。
腿肚子還在一抽一抽地疼，每一下都像有人拿小錘子在敲。
“好！集合完畢！”李大勇站在隊伍前，聲音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看看你們這副德性！三分鐘？三分鐘夠干啥？夠敵人把你們突突八百回了！緊急集合，是保命的玩意兒！是打仗的預備鈴！不是讓你們出來遛彎兒、演猴戲的！今晚這課，就是讓你們好好記住，什么叫時間就是生命！什么叫枕戈待旦！”
他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張年輕的臉，最后在羅峰身上停頓了一下，那眼神復雜得很，有嚴厲，似乎還有點別的什么。
“全體都有！目標，三號訓練場！武裝越野！出發！”
“啊？！”隊伍里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倒吸冷氣聲。
武裝越野？這大半夜的？還帶著傷？
羅峰感覺腦袋“嗡”的一下，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簡直是往死里整啊！
可命令就是命令，容不得半點猶豫。
隊伍瞬間動了，像一條被鞭子抽打的巨蟒，蠕動著沖向黑暗中的訓練場。
羅峰咬緊牙關，把背囊往上提了提，邁開步子就往前沖。
一開始還能勉強跟上隊伍，可那腿傷，加上背囊的重量，還有剛才緊急集合時透支的體力，很快就開始找后賬了。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燒紅的鐵板上，又麻又疼。
呼吸越來越急促，胸口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兒。
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順著額頭、鬢角、脖子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他只能拼命眨眼，模糊的視野里，只能看到前面戰友晃動的背影和腳下坑坑洼洼的路。
“羅峰！跟上！別掉隊！”旁邊一個兄弟，好像是叫張小虎的，回頭沖他喊了一句，聲音也喘得不成樣子，但眼神里滿是關切。
“嗯！嗯！”羅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用盡全身力氣往前挪。
他感覺自己快要散架了，肺都快炸了，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完全是靠一股子蠻勁在拖著往前走。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停下來，就真完了！
這兵，當到這份上，要是連這點苦都吃不了，那還叫啥兵？
洪教官的話，李班長的話，還有昨天搭平臺時兄弟們那股子勁兒，一股腦兒地涌上來，像火一樣在燒著他。
終于，在感覺靈魂都要出竅的時候，三號訓練場那模糊的輪廓出現在眼前。
隊伍稀稀拉拉地沖進去，一個個都跟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誰也說不出話來。
羅峰直接撲倒在冰冷的草地上，臉貼著泥土，貪婪地呼吸著帶著青草和泥土腥味的空氣，感覺每一口都是救命的甘泉。
腿疼得鉆心，渾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可奇怪的是，心里頭那股子憋屈和憤怒，反而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虛脫后的平靜？
還有點小得意？嘿，老子居然真跑下來了！
李大勇背著手，在癱倒的隊伍中間慢慢踱步，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走到羅峰身邊，停了下來。
羅峰能感覺到班長那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躺著吧。”李大勇的聲音低沉下來，沒有了剛才的雷霆萬鈞，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感覺怎么樣？”
羅峰側過頭，借著訓練場邊緣微弱的燈光，看到班長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在夜色里顯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卻很亮。
“報告班長……腿……腿有點疼……不過……還能堅持！”他喘著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狼狽。
“疼就對了。”李大勇蹲下身，離羅峰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他們倆能聽見，“不疼，怎么長記性？不疼，怎么知道自己的骨頭有多硬？不疼，怎么在真刀真槍的時候，比別人多撐一口氣？”
他伸出手，不是去扶羅峰，而是重重地拍了拍羅峰那條傷腿的膝蓋，“疼，是身體在告訴你，它正在變強！這疼，是勛章！懂嗎？”
羅峰愣住了。
班長的話，像一顆石子，猛地投進他心里那片剛剛經歷風浪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疼……是勛章？
這說法，他以前從來沒聽過。
在他過去的認知里，疼就是疼，是倒霉，是倒霉催的！
可現在，班長這么說，再想想自己剛才那場跟死神賽跑似的越野，再想想昨天搭平臺時拼盡全力的樣子……好像……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這疼，確實是他拼出來的，是他沒放棄的證明！
“起來吧，都起來！別跟死豬似的賴在地上！”李大勇猛地站起身，聲音又恢復了那種熟悉的、帶著點粗糲的洪亮，“今晚這頓‘加餐’，夠勁兒吧？記住這感覺！記住這喘不上氣、腿肚子打轉、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吐出來的感覺！戰場上，比這狠一百倍、一千倍！現在覺得要死要活，真到了那時候，這點疼，這點累，屁都不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雖然疲憊不堪，但眼神里已經重新燃起火苗的臉：“當兵的，就得有股子狠勁兒！對自己狠！對敵人更狠！今天這腿疼，明天這背囊沉，后天這任務難……那都是小事兒！啥事兒能難倒咱們當兵的人？啊？啥事兒？”
“沒有！”隊伍里，不知是誰先吼了一嗓子，聲音嘶啞卻帶著力量。
“沒有！！”更多的人跟著吼起來，聲音匯聚在一起，像一股小小的洪流，沖破了夜空的寂靜。
“好！有這股子勁兒就行！”李大勇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其難得的、近乎笑意的弧度，雖然轉瞬即逝，“全體都有！整理裝具！準備返營！羅峰！”
“到！”羅峰猛地應聲，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掙扎著爬了起來，雖然腿還在打顫，但腰桿卻下意識地挺直了。
“你小子，今天表現還行，沒給老子丟臉。”李大勇看著他，眼神里那點嚴厲褪去不少，多了點認可，“回去自己好好揉揉腿，別落下病根。記住，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但意志，才是讓這本錢能生息的根兒！”
“是！班長！謝謝班長！”羅峰心里頭熱乎乎的，剛才那點委屈和疲憊，被班長這幾句話一沖，散得干干凈凈。
他挺直腰板，大聲應道。
返營的路上，隊伍不再像來時那樣狼狽不堪。
雖然腳步依舊沉重，呼吸依舊急促，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多了一種東西。
那是一種劫后余生的釋然，一種挑戰極限后的滿足，還有一種……一種“老子行！”的倔強和驕傲。
羅峰拖著那條依舊酸痛的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每一步落下，那熟悉的疼感依舊清晰，但奇怪的是，他心里頭卻異常平靜，甚至有點……踏實？
他抬頭望向夜空。
今晚的月亮格外亮，像一盞巨大的銀燈，高高地掛在天幕上，灑下清冷又溫柔的光輝。
星星也格外多，密密麻麻的，像無數雙眼睛在眨巴著，好奇地看著地上這群在深夜里揮灑汗水的年輕人。
羅峰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夜風，感覺那風似乎也帶著點甜味兒。
嘿，這大半夜的緊急集合，這要人命的武裝越野，這疼得鉆心的腿……說到底，算個啥呢？
不都是當兵路上，該吃的苦，該受的罪嗎？
班長說得對，這點疼，這點累，在真正的戰場面前，屁都不是！
能扛住，能挺過來，就是本事！就是成長！
他羅峰，今天又往前邁了一大步！
這感覺，比啥都強！
這兵，當得，真他娘的……呃，真夠勁兒！真夠味兒！
明天？明天還有啥新花樣？來吧！
他羅峰，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