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藥鋪彌漫的苦澀清香和林老偶爾的呵斥聲中,悄然滑過三天。
云昭像溫順的貓崽,蜷縮在里屋的小床上。
林老讓她躺著,她便絕不下地。
送來的藥汁,再苦也一滴不剩地喝光。
米粥熬得軟爛,她也小口小口吃得干凈。
那雙曾倒映過蝕骨深淵眼眸,此刻總是安靜地垂著,或是帶著孩童般的懵懂,看著林老佝僂著背,在藥柜和曬藥架間忙碌穿梭。
她的腳踝在林老精心調制的藥膏和草藥的滋養下,消腫了許多,依舊刺痛,但可以小心地借力。
身上的瘀痕也淡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那碗碗苦藥和熱粥,如同涓涓細流,一點點滋潤著她干涸枯竭的生機。
蒼白的臉頰終于有了點血色,不再是那種瀕死的灰敗。
然而,這看似平靜的休養下,云昭的心弦卻繃得越來越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云州城的氣氛,悄然變了。
街上的喧鬧聲比往日更甚,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透過藥鋪那扇吱呀作響的舊門板縫隙,云昭能看到外面行人腳步匆匆,臉上洋溢著狂熱。
孩童們追逐嬉鬧的聲音里,也夾雜著仙人,尋仙使之類的字眼。
“聽說了嗎?云衍宗的仙使大人,后天就到咱們云州城了!”
“真的?在哪兒測仙緣?城南大校場?”
“那還有假!城主府都貼出告示了!所有十到十五歲的娃娃,都得去!”
“唉,希望我家那皮猴子能有點福氣,被仙人看中,哪怕當個外門雜役也好啊…”
“做夢吧!那可是云衍宗!敏瀾大陸頂尖的仙門!聽說能測出靈根的,百不存一!”
斷斷續續的議論聲,隨著抓藥的鄉鄰飄進藥鋪,如同冰冷的針,一下下扎在云昭的耳膜上,刺入她的心底。
后天!
時間,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滴答作響,步步逼近!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繼續低頭小口啜飲著碗里的溫水,指尖卻在粗瓷碗壁上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
神骨她小心翼翼地收斂著,深藏在脊椎核心。她能感覺到,隨著身體的恢復,這截天生神物也在極其緩慢地、自發地汲取著天地間稀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靈氣,滋養著她的本源。
這滋養微乎其微,卻讓她恢復的速度遠超常人,也讓她對隱藏的難度有了更深的認知——神骨本身,就渴望釋放光華!
如同明珠,天生就該照耀世間!
強行壓制,如同逆水行舟,需要她時刻分神警惕。
云衍宗的“問仙盤”,絕非普通法器。
那是專門用來大規模探查靈根資質、感應特殊體質的法寶!
其探查之精微,覆蓋范圍之廣,遠非她此刻這點微末的收斂手段能夠完全屏蔽!
前世,她便是那問仙盤上光華萬丈、引動異象的絕世天驕,被宣儀親自帶走。
今生…若再次靠近那問仙盤,神骨的氣息稍有泄露,等待她的,將是比前世更早、更徹底的毀滅!
宣儀絕不會允許一個“意外”存在!
不能去!
絕對不能去城南大校場!
可是…如何能不去?
城主府的告示已經貼出,所有適齡孩童必須到場!
林老藥鋪就在云州城,她根本無處可藏!
以林老古板正直的性子,就算同情她,也絕不會包庇她違抗“仙諭”,那會給整個藥鋪帶來滅頂之災!
怎么辦?!
焦慮的像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的大腦前所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前世浩如煙海的丹道、毒理、藥理、陣法、符箓知識…乃至對各種天材地寶、特殊體質的認知,在識海中翻騰碰撞,尋找著那一絲生機。
不能硬抗檢測…那就干擾!
讓問仙盤看不到她!
或者…讓它看到的,是一個最普通、最沒有價值的凡人!
干擾問仙盤…需要特殊陣法或符箓,她現在毫無靈力,想都別想。
掩蓋體質…特殊體質…
突然!
一個極其冷僻、幾乎被她遺忘在角落的藥理知識,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猛地跳了出來!
沉月草!
一種極其罕見、只生長在至陰至穢之地的毒草。
其汁液蘊含一種奇特的死寂氣息,能短暫地麻痹、甚至污染靈根感應,讓修士的靈力探查出現嚴重的遲滯和偏差,誤判資質!
常被一些邪修用來偽裝身份或躲避仇家追蹤。
前世她在某個上古毒經殘卷中看到過只言片語的記載,因其效用偏門且材料難尋,從未在意。
沉月草…死寂氣息…污染靈根感應…誤判資質!
云昭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藥鋪里屋堆積如山的藥材角落。
沒有沉月草。
這種陰穢毒草,林老這樣的正派藥師根本不會收集。
但是…沉月草的藥性,與另外幾種常見的、藥性猛烈相沖的草藥混合熬煉后,會衍生出一種極其隱晦的、類似偽死寂的氣息!
雖然效果遠不如真正的沉月草,且對服用者身體有輕微損害主要是虛弱、氣息紊亂,但…或許,足以在凡人孩童堆里,干擾那并非針對個人的、大范圍掃描的問仙盤!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了墻角幾個半開的麻袋:
腥藤根極苦,性大寒,傷脾胃
腐骨花干花,劇毒,微量可致幻,需慎用
還陰溝邊常見的墨苔蘚∴曬干,性陰寒,雜質多
就是它們!
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她腦海中瞬間成型。
當天下午,林老被鄰村請去給一個急癥病人看診,臨走前叮囑云昭好好休息,別亂動。
藥鋪里只剩下云昭一人。
她強忍著腳踝的刺痛,扶著墻壁,一步一挪地蹭到墻角那堆藥材旁。
心跳如鼓,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一半是痛的,一半是緊張的。
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未愈的傷勢,但她眼神卻冷靜得可怕。
她仔細辨認,小心翼翼地挑選出幾小段干枯的苦腥藤根,幾片邊緣焦黑的腐骨花干花瓣,以及一小把混雜著泥土的墨苔蘚碎屑。
分量極少,混雜在一起毫不起眼。
沒有藥爐,她只有林老給她溫藥的小陶罐和一點炭火。
將挑揀出的藥材碎屑放入陶罐,加入少量清水,她點燃了炭火。
火苗舔舐著罐底,水汽開始蒸騰,一股極其難聞的、混合著苦腥、腐敗和陰濕的怪異氣味彌漫開來,很快又被濃郁的藥香掩蓋。
云昭緊盯著罐中翻滾的渾濁液體,鼻翼微動,仔細分辨著氣味的變化。
時間必須精準!
早了,藥性不夠;晚了,毒性太烈,身體承受不??!
當那股怪異的味道達到某個臨界點,隱隱透出一絲令人心悸的“沉滯”感時,云昭果斷撤掉了炭火。
黑乎乎、粘稠的汁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躺在陶罐底部,不足一小口。
云昭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碗“毒藥”,眼神沒有絲毫猶豫。
比起蝕骨淵的剝離之痛,這點算什么?
比起魂飛魄散的絕望,這點損害又算什么?
她端起陶罐,毫不猶豫地將那粘稠、苦澀、腥臭的汁液,一飲而盡!
“呃…嘔…”
劇烈的惡心感瞬間翻江倒海!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紙狠狠摩擦!
胃部劇烈痙攣!
她死死捂住嘴,強忍著沒有吐出來,身體蜷縮成一團,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衣。
一股陰冷、沉滯、帶著強烈麻痹感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迅速從胃部蔓延開來,流竄向四肢百骸!
所過之處,血液流動似乎都變得粘稠緩慢,肌肉傳來陣陣酸軟無力感。
最讓她心驚的是,脊椎深處那截蟄伏的神骨,似乎也受到了這“偽死寂”氣息的侵擾,微微震顫了一下,散發出的溫潤金輝瞬間黯淡了許多,如同被一層污濁的薄紗覆蓋!
有效!
真的有效!
云昭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但隨即被更強烈的虛弱和眩暈淹沒。
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扶著墻壁才勉強沒有倒下。
就在這時——
“丫頭?你在里面搗鼓什么呢?什么味兒這么怪?”
林老的聲音伴隨著推門聲從前面藥鋪傳來!
他提前回來了!
云昭瞳孔驟縮!
來不及了!
她猛地將空陶罐塞進角落的柴堆里,用腳胡亂踢了些枯草蓋住。
同時身體一軟,順著墻壁滑倒在地,蜷縮起來,雙手緊緊捂住肚子,小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壓抑的呻吟。
“哎喲…疼…林爺爺…我肚子…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