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利克斯·馮·埃爾德里奇站在院長辦公室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身后是幾乎占據整面墻的立體星穹地圖,由細密的光點和能量流模擬勾勒出已知的人類勢力范圍。他那雙被歲月刻上深刻皺紋的眼睛穿過窗戶,凝視著下方如同蟻群般忙碌有序穿梭于巨大建筑間的學生人流。
空氣里彌漫著羊皮紙、舊墨水與高級術法材料混合的獨特氣息,那是知識沉淀的味道。
窗外學院區之外,帝都巨大的防護能量穹頂,在日光下流轉著彩虹般的微光,像一層堅韌的蛋殼,庇護著其中兩百年未經戰火蹂躪的繁華。和平的氣息滲透在宏偉建筑的每一塊磚石、每一片樹影里,濃郁得如同化不開的蜜糖。
“亞爾曼……”低沉的嘆息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費利克斯對著窗玻璃模糊的倒影自語,“羅蘭家的小獅子開了口,這份人情,終究是到了償還的時候。”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深色木質窗欞上的刻痕。那是某次激烈辯論后,索菲亞那位以暴烈脾氣著稱的曾祖父留下的痕跡,也見證了那個早已消失在獸潮與時光長河中的榮耀家族最后的桀驁背影。老院長眼中沒有懷念,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權衡。“一門早已失落、與卡牌之道截然不同的力量體系……龜息吐納,拳腳兵戈?”
他緩慢地轉動著左手拇指上碩大的星紋黑晶戒指,那代表著他至高無上的院長權柄,戒指冰冷而沉重。“是開啟新紀元的鑰匙,還是擾亂現有秩序的噪音?”他聲音低沉,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仿佛在叩問自己堅守的信仰。“預言之人……哼。”他微微搖頭,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地圖邊緣那片代表危險與未知的巨大暗色區域,“索菲亞·羅蘭信誓旦旦……那就給個機會吧。”
他走到書桌前,拿起一份墨跡未干的羊皮紙文件,上面清晰寫著《關于增設一年級“武學導引”副科的試行方案》,指尖在“副科”和“試行”幾個字上重重劃過,留下深刻的印記。
“罷了。”他放下文件,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給他一個講臺。但星穹院的門檻,不是那么好進的。我的眼睛,也還沒昏花到看不清一個異鄉人的底細。”
車輪碾過平整的石板路,發出均勻的轆轆聲響。寬敞的馬車內部布置舒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皮革和木料氣息。林無咎背靠著柔軟的天鵝絨襯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橫放在膝上的長劍劍柄。劍鞘是深色的硬木,包裹著冰冷的精鐵,形制與索菲亞腰間那柄一模一樣——這是出發前,她鄭重其事送來的禮物。
“流云裁月……登堂入室……”他心神沉入系統界面,那耗費260點武元值強行提升的境界標識清晰無比。他閉上眼,想象著劍光如流云舒卷,裁開月色清輝的景象,一種強烈的、想要驗證這力量的沖動在胸腔里鼓蕩。
“可惜,”他睜開眼,望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曠野景色,語氣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遺憾,“一路走來,連個剪徑毛賊的影子都沒碰上。這商路‘不太平’的名聲,似乎有點名不副實?”
“老師似乎有些失望?”清冷中帶著一絲調侃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林無咎抬眼。索菲亞·羅蘭端坐在他對面。她換上了質地精良的淡金色絲絨旅行長裙,長長的金發編成一條發辮垂在一側胸前,淡金色的瞳孔在車廂內明暗交織的光線中顯得尤為剔透,正直直地望著他。
然而,林無咎的心境已截然不同。最初的緊張、面對異界貴族和“預言之人”光環時的微妙局促,已在這段師徒共處的時光里悄然沉淀。此刻迎上她的目光,他心中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靜,甚至帶著點師長對得意門生的溫和探究。
林無咎失笑,搖搖頭:“算不上失望,只是剛得了點新領悟,手癢罷了。對了,”他順勢將話題引開,“那位院長,聽起來是個很有魄力的人物?能在帝都這種地方,頂著壓力推行武學課,哪怕只是副科。”
提到星穹院和院長,索菲亞的神情明顯鄭重了許多。她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變得深邃,仿佛在組織關于那座古老學府最準確的描述。
“星穹院,名字的由來是一座觀星臺,那里是整個帝都最高的地方之一。據傳是初代院長與幾位傳奇大卡牌師親手建造,以秘法和特殊的材料溝通星穹能量,傳說那里匯聚著帝都防護大陣的部分樞紐之力。第一學院的名號并非官方敕封,但在這三百余年間,卻是帝都、乃至整個帝國公認的。”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帝國適齡的少年少女,無論出身是貴族,是平民,甚至一些經過審查、身份清白的商人子弟,只要通過它嚴苛的考核,都能在十二歲那年踏入那扇門,開始六年的學業,直至十八歲畢業,奔赴戰場或投身帝國各處。”
“無數出身寒微的英才得以脫穎而出。星穹院,是平民改變命運的階梯,也是帝國真正的基石之一!它培養出的學生,在各大賽事中獨占鰲頭,民眾口碑無出其右,畢業后投身軍旅的比例之高,僅僅略低于那些由軍區直接扶持的軍事院校。無數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名動一方的將領,都曾在那片星辰穹頂之下求學。”索菲亞的語氣帶著一種源自心底的驕傲,這是她作為其中一員的自豪。
“但……”她話鋒一轉,淡金色的眼眸里掠過一絲陰霾,如同陽光明媚的天空忽然飄過一片薄云,“近幾十年,星穹院內部,也如同這帝都本身,看似宏偉平靜,實則暗流洶涌。承平日久,某些東西便開始滋長、發酵。階級……那無形的壁壘,在學院的高墻之內,正變得越來越森嚴、冰冷。”
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膝上裙擺的布料。“貴族子弟與平民學生之間的鴻溝在加深,霸凌、排擠……并不罕見。甚至有人覺得,星穹院這種‘混雜’的模式已經落伍了,鼓吹應該讓純粹的‘貴族學院’成為新的‘第一’。”索菲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和憂慮,“莫雷院長已為此耗盡了心力。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堅持著最初的招生理念——天賦測試、筆試、面試,三場考試,天賦測試的分數占比,依舊被他牢牢控制在最低的百分之二十。他相信人的潛能,遠不止于一張天賦卡牌的等階。”
林無咎靜靜地聽著,指尖停止了摩挲劍柄的動作。索菲亞描述的畫面,與他前世所知的某些情景隱隱重疊。光鮮外表下的裂痕,往往更為觸目驚心。他忽然明白了索菲亞為何如此堅定地支持他進入星穹院。她不僅僅是想讓他的武學傳承下去,或許,她更希望這來自異域的力量,能為這所風雨飄搖的古老學院,注入一股清流,打破那日漸凝固的堅冰。
馬車穿過宏偉得令人窒息的帝都外城郭。當那座傳說中的“天穹之壁”——籠罩整個帝都核心區域的巨型能量防護罩——真正映入眼簾時,林無咎還是感到了靈魂深處的震顫。
那不是一道簡單的光幕,而是由無數流動的金色符文與幾何線條交織而成的、近乎實質的巨大穹頂。符文如同擁有生命,在巨大的能量流中明滅、流轉、重組,構成一幅永不停歇的、復雜到令人目眩神迷的立體畫卷。陽光照射其上,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將整個帝都內城籠罩在一片神圣而威嚴的光暈之中。這絕非蠻力的造物,而是智慧、卡牌與數百年積累的煉金技術的終極結晶,是人類文明在絕境中迸發出的最璀璨的星火!林無咎屏住呼吸,目光貪婪地捕捉著那符文流動的每一個瞬間,試圖理解其背后蘊含的恐怖能量與精妙法則,一股渺小與震撼交織的情緒牢牢攫住了他。
馬車穿過防護罩特定開啟的通道,輕微的嗡鳴聲掠過車身。眼前的景象瞬間切換。寬闊得能并行十輛馬車的中央大道由光潔如玉的白色巨石鋪就,兩旁是鱗次櫛比、風格各異卻無不透著奢華與歷史的建筑。卡牌驅動的浮空車在特定的軌道上無聲滑行,衣著光鮮的行人步履從容。空氣中彌漫著香料、魔獸粉塵和某種精致甜點的混合氣味。整潔,華麗,秩序井然。沒有戰火的痕跡,沒有荒原的粗糲,只有沉淀了數百年的繁華與……一種深入骨髓的安逸氣息。這就是帝都,人類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堡壘。它宏偉壯麗,卻也如同一個巨大的溫室,隔絕了外部殘酷的風雨,也滋生著內部的浮華與惰性。這里不曾經歷鐵與火的焚燒,兩百年前那場血染黃昏的大戰,被堅固的能量壁壘牢牢擋在了歷史長河的彼端。只有城市中央那座如同巨劍刺天的榮耀騎士團紀念碑,用冰冷的金屬光澤默默述說著遙遠的血色記憶。
守門的衛兵,裝備著遠比他在伯爵府護衛身上見過的還要閃亮、結構精巧的卡牌輔助盔甲,眼神銳利如鷹,站得如同雕塑。當他們看到羅蘭家族的徽記馬車時,表情沒有半分卑謙的松動,僅僅是眼神里多了幾分刻板的、流程化的尊重——一種基于規則的平等審視,而非對一位伯爵應有的臣服姿態。
這份骨子里的倨傲,是百年和平沉淀出的理所當然。
索菲亞親自將林無咎送到了院長辦公室所在的那座爬滿了古老常青藤的尖頂塔樓下,才帶著女仆長艾莉森去處理家族在帝都的事務。林無咎獨自站在塔樓底層略顯幽暗的走廊里,午后的陽光透過高處狹長的彩繪玻璃窗投射進來,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板上切割出幾道斑斕的光帶,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這里異常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被厚重墻壁過濾過的嗡鳴。
本該是緊張等待面試的時刻,林無咎的心神卻有些飄忽。視線追逐著地板上那幾塊跳躍的光斑,思緒被剛剛經歷的帝都景象牢牢占據。那巨大的防護罩,那繁華下的平靜,守衛們精良的裝備與眼底的疏離……這一切構成了一種強烈的沖擊,遠比荒原上的魔獸更讓他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復雜與沉重。他仿佛站在了一個巨大歷史舞臺的入口,即將扮演一個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的角色。
“吱呀——”
對面一扇雕刻著繁復星象圖的厚重木門被輕輕推開,打破了走廊的寂靜。一位身著考究深灰色呢絨外套、手持一根光潤黑檀木手杖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約莫三十歲上下,面容俊朗,舉止間帶著一種受過嚴格禮儀訓練的優雅從容。他的衣著并不華麗,剪裁卻極為合體,用料考究,透露出一種低調的貴族底蘊。他輕輕帶上身后的門,動作輕盈利落。
看到等候在走廊另一側的林無咎,這位年輕的紳士腳步微頓。他的目光在林無咎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從樸素的衣著,到腰間那柄精鐵長劍。沒有審視,沒有輕蔑,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禮貌的觀察。隨即,他嘴角浮現出一絲極淡、極得體的微笑,微微頷首致意,眼神平靜無波。那根黑檀木手杖的銀質杖頭在地板上發出輕微而悅耳的“嗒”的一聲,仿佛一個優雅的句點。他并未言語,只是保持著那份無可挑剔的禮儀,從容地沿著走廊離去,留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高級熏香氣息。
林無咎下意識地也點頭回禮。林無咎留意到,他離開的方向,并非直接下樓,而是走向了索菲亞先前被學院教務主任請去商談“開課細節”的偏廳方向,大概也是來應聘的老師。不過這位應聘者的平和態度,倒是稍稍緩解了他等待的焦灼。
就在這時,那扇剛剛被年輕紳士帶上的、雕刻著星象圖的厚重木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一道縫隙。一個穿著學院助理長袍、表情嚴肅的中年人探出頭來,目光精準地落在林無咎身上。
“林先生?”助理的聲音平板無波,“院長請您進去。”
林無咎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將最后一絲關于帝都景象的雜念強行壓下。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如同即將踏上擂臺的武者。
“吱——嘎——”
帶著歲月沉淀的、略顯刺耳的摩擦聲響起。林無咎手臂發力,穩穩地推開了那扇雕刻著古老星象圖的、沉重無比的橡木大門。
心底也傳來了許久未聽見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