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縣城外,裴倫看著身旁老神在在的溫嶠以及身后一百親信,九百劉琨軍兵卒,不由撓了撓頭。
當裴倫引動劉琨出晉陽的那一刻起,裴倫便已是首功。
裴倫借劉琨的旗號截住潰散的劉琨軍敗卒本意是為錦上添花,未曾想竟順勢接下一顆燙手山芋。
想到劉畿言之鑿鑿的保證,皇帝在,劉蕃在,溫嶠絕無二心,可看著祁縣越來越近的城墻,裴倫這位老二五仔見到熟人難免還是有些惴惴不安。
最后還是溫嶠斜了裴倫一眼:
“將軍可安心,祁縣、晉陽皆久受困頓,生民鬻賣妻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危,不絕于路。雖惜使君之故,但想來無一人愿為使君背棄朝廷?!?
如果不是從劉蕃口中確定天子司馬熾及代表天子身份的六璽如今真的都在劉畿的掌握之中,溫嶠也沒那么大的把握前往劉畿面前請命勸降。
皇帝既然真的要來晉陽,別管司馬熾現在是不是傀儡,起碼皇帝的名號足以安定人心,給此時已經近乎絕望的晉陽百姓一抹希望。
在皇帝的威名壓制之下,劉琨的死對晉陽軍民來說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等到軍隊行進至祁縣城下,祁縣令王諶有心開城門出迎。
并州護軍令狐盛卻以未收到劉琨軍令為由拒絕打開城門,還率領祁縣兵卒前往城墻巡邏、戍衛,嚴防城下軍隊趁隙偷城。
看著祁縣城上森嚴的防備,裴倫頓時眉頭緊皺,在裴倫看來,祁縣應該是有所察覺,準備頑抗到底了。
一旁的溫嶠見狀卻只是長嘆一聲,單人獨騎來到祁縣城墻根下,朝著城上兩名熟悉的身影喊道:
“仲叔(令狐盛字),王公,且放下吊簍,待我與二位詳談。”
令狐盛與王諶對視了一眼,最后還是掌握軍權的令狐盛看著城下的老熟人溫嶠默默點了頭,一旁的祁縣守軍這才連忙放下大號吊簍。
待溫嶠登上城樓,看著溫嶠那一臉哀容,令狐盛與王諶心下陡然一沉。
在令狐盛的安排下,三人來到城樓最頂層的閣樓,見四下無閑雜人等,溫嶠這才滿臉沉痛的開口說道:
“使君卒于銅鞮關。天子陷于賊匪之手,諸王及諸重臣皆已身陷囹圄。”
光是聽從溫嶠口中確認劉琨死亡的消息,令狐盛與王諶便已心神大震,再聽聞皇帝真來了,還陷于賊人手中,頓時驚訝的呆愣在原地久久無語。
最后還是王諶先行抬頭,通紅的雙眸凝視著溫嶠的雙眼,聲音嘶啞的問道:
“陛下當真將至晉陽?”
“是,此乃使君之父劉太公所言,想來不假。其更有裴倫出身洛陽中軍佐證。雖不知那賊人是如何攜陛下過壺關,但陛下當真應至祁縣不遠?!?
“泰真隨裴景宜來此,是欲勸降我等乎?”
“是,今晉室衰微,皇綱不維,兇寇縱暴,使君已故,倘若再行內亂,內耗而力虧,抗胡不濟內反亂,破滅之道也。需知天子尚在賊人手中?!?
溫嶠當然想給劉琨報仇,但國家喪亂,晉陽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底子,溫嶠實在不忍心見這點底蘊再度消耗在晉室內亂之中。
另一邊令狐盛與王諶也想為劉琨報仇,但除了如溫嶠所說需考慮國家大義外,令狐盛、王諶二人還要考慮家族利益。
令狐氏、王氏可都是太原大族,雖然已有主支渡江南下避禍,但留守在祖地的子弟死活總不能不管吧?
今劉琨已死,天子及諸王、重臣陷于囹圄,若令狐盛與王諶堅持替劉琨報仇,誓死不降。
起初晉陽士民或許還會贊頌令狐盛、王諶兩句講義氣,一旦司馬熾被劉畿逼著來到祁縣城外叫門時,到時令狐盛、王諶是降還是不降?
若是一條道走到黑,堅持不降,那就是明目張膽的與天子與朝廷為敵!到時只要司馬熾開了金口,向天下聲明令狐盛、王諶是逆賊。
屆時世人究竟是相信皇帝司馬熾還是相信令狐盛與王諶,這可就不好說了。搞不好令狐盛、王諶真的會成為逆賊繼而遺臭萬年。
到時詩書傳家的令狐氏與王氏又將如何在晉陽立足?
令狐盛、王諶思來想去,似乎擺在自己面前的唯有投降一條路?
“我等若降,彼輩賊人尚能容乎?”
心思重的王諶率先起了投降的心思,只是擔憂劉畿如尋常農民軍那樣,沖入城池之后便大肆搶掠,殺戮,純流寇思維,沒有發展意識。
若是這樣,王諶寧可拼著遺臭萬年也寧死不降。
祁縣王氏跟著劉琨抵御胡虜,為的不就是保家衛國嗎?要是家都保不住,那還在乎什么名聲什么國?
溫嶠聞言倒是點了點頭:
“我以性命擔保賊首能容二位,賊首自號山陽劉氏之后,確有漢高祖之風,性明達,好謀,能聽,今我來時,其曾有言:‘愿效高祖降城即以侯其將’,其得賂亦樂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其下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城下裴倫之輩身為洛陽中軍,卻甘愿為之爪牙,其人如何,可見一斑?!?
聽到溫嶠代傳劉畿的承諾,王諶當即點頭:
“吾愿降,非為侯位,但求鄉梓安寧,免遭刀兵之禍?!?
王諶既已起降服之心,令狐盛看著溫嶠、王諶二人投來的視線頓時咬牙:
“使君之仇,便就此忘卻乎?”
“國難當頭,山河破碎,如之奈何?君欲與那賊人拼死,將晉陽乃至河北拱手獻于胡人乎?”
聽到胡人二字,令狐盛終是一聲長嘆:
“罷了,某降!只是降服之前我定要與那賊人訴說分明,其但有降服胡虜之心,我令狐氏寧死不從!”
“好!將軍忠勇,天地可鑒,我定為將軍訴之!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待王室危而復安,三光幽而復明,令狐將軍當居首功?!?
見令狐盛終究是顧念大局,溫嶠心中也是默默松了口氣。
“功不功的我不在乎,劉使君既死,我此生之愿唯有擊胡,以告慰劉使君在天之靈?!?
說罷,令狐盛走出閣樓,安排起祁縣守軍降服諸事。
不多時,城頭變換大王旗,祁縣城門轟然洞開,溫嶠攜令狐盛、王諶高舉虎符、官印等符信向裴倫獻降。
裴倫見此情形,當即翻身下馬,絲毫不敢受令狐盛、王堪二人的降服之禮。
“二位,折煞我也!我家主公早有言語,二位本是朝廷命官,今復歸朝廷,此乃順天應民之舉,豈可行此大禮?”
裴倫多日與劉畿相處,自然曉得劉畿性子,來之前劉畿更早有交代:
“同殿為臣,不得無禮!”
有劉畿此話在前,裴倫又豈敢擺出一副倨傲之態?
聽到裴倫說自己是朝廷命官,今日是復歸朝廷,令狐盛、王諶二人苦悶的面色陡然好看了許多。
令狐盛、王堪二人都是晉陽本地大族子弟,今日歸順朝廷確實比降服挾天子之賊人說出去要好聽上許多。
令狐盛、王堪真心降服,裴倫又頗懂人心,刻意奉承,再加上溫嶠居中調和。
很快裴倫、溫嶠、令狐盛、王堪四人在祁縣門外至少做到了表面上相談甚歡。
有一便有二,隨著令狐盛、王堪降服之后,令狐盛、王堪受溫嶠之邀,南下前往平陶勸降平陶守將兼縣令張喬。溫嶠則是繼續北上前往晉陽。
等到劉畿攜天子司馬熾一同出太岳抵達祁縣時,此時祁縣城內僅剩裴倫一人出城相迎。
當從裴倫口中聽聞令狐盛、王堪二人今已降服并已即刻南下勸降張喬,溫嶠更是連夜北上勸降。司馬熾聞言不禁感嘆:
“昔日太傅傳檄天下無人響應,今劉卿一言以平晉陽,劉卿之能,得天授乎?”
“天?兵強勝人,人強勝天,能制天有者,自能制人之有。我之能皆在書冊,何需天授?”
劉畿說罷,領著已經快走不動道的司馬熾前往溫縣“行宮”歇息,靜待平陶、晉陽方向傳來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