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琨領著溫嶠、裴倫出兵勤王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寧。
自出晉陽之后,劉琨心中就不時浮現對王駕真的北上的期盼,還有對可能遇到匈奴伏兵的擔憂。
南行路上,雖然劉琨對外一直表現出堅毅之態,但劉琨心中的那復雜愁緒一直縈繞在劉琨心頭。
只是這些愁緒劉琨無法對部屬訴說,只能默默藏在心里,靜靜等待命運的宣判。
南行第三日,劉琨一行人抵達祁縣,祁縣守將,并州護軍令狐盛攜祁縣縣令王諶率眾出城勞軍。
此時劉琨正值晉陽艱難時刻,所以面對二人頗有一番禮賢下士的姿態,大力贊頌了令狐盛的忠勇與王諶乃至整個祁縣王氏的忠貞體國。
令狐盛是個粗人,被劉琨夸了兩句之后笑笑便過了。祁縣王氏出身的王諶心思則要細膩的多。
祁縣王氏與晉陽王氏同屬太原王氏郡望之下的兩大分支。
其中晉陽王氏當下主要代表人物是:此時已經官居冀州刺史,稱雄一方的王浚。
而祁縣王氏代表人物王承則已在去年劉聰攻破上黨之前,率領部分族人南下,投奔時任瑯邪王的司馬睿,此時的王承還在江東默默無聞。
王諶則是祁縣王氏堅守本土的代表,擔任著祁縣縣令,供輸著家族物資乃至家族子弟支援劉琨,抵御匈奴漢國與鮮卑叛軍的進攻。
王諶多年奔波勞碌,而今劉琨已名震天下,而他王諶依舊還是個小小縣令。若是換在太平年月,畿外縣令這七八品的小官,王諶根本不屑一顧。
現在,看著劉琨率領三千兵馬一路南下“勤王”時的威風,王諶有心借著“勤王”之事再提提官位。
世家大族之間想要提升一下官位該如何操作呢?直接送錢送物太俗了。在玄學盛行的當下,送禮也得送的足夠風雅才會有人肯收。
等到劉琨禮儀性質的見禮過去,令狐盛領著勞軍的役夫、車馬先行回城,而王諶卻是留在原地看著劉琨臉上那濃厚的黑眼圈面露擔憂的說道:
“觀使君目若黧黑,眶深睛暗,可是夜臥難眠?”
“唉,國勢艱難,心中憂慮,以致夜中不能寐。王公見笑。”
“少寐乃人之大患也!使君身負朝廷之責,擔晉陽百姓之望,當以保重體魄為先。”
“百憂攢心,起復臥榻,如之奈何。”
坐在晉陽這座火山口上,劉琨也想有一日安眠。只是時勢如此,只因知事翻成惱,未到放心那得眠。
王諶看著劉琨臉上的愁容卻是一笑:
“昔年阮步兵亦不寐,起坐彈鳴琴,抒以詠懷,稍解心憂,臣不善音律,卻好絲竹,幸偶得一樂師,通曉音律,每聞其音,稍解苦悶。今使君身負天下之望,南迎天使,豈可少眠,臣愿割愛,獻此樂師,解使君之憂,暫舒使君之悶,還請使君萬勿推辭。”
“哦?竟有此人哉?”
劉琨早年經常參與石崇舉辦的金谷集會,石崇以與王愷斗富留名后世,石崇舉辦的金谷集會其奢華程度可想而知。
所謂的金谷集會是指石崇在洛陽郊外修建的著名私家園林“金谷園”內舉辦的宴會。
據說園內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遍布,還蓄養了大量姬妾,其中最為知名的是石崇的愛妾歌姬綠珠。
當年劉琨、劉輿兄弟與石崇、歐陽建、潘岳、陸機、陸云、左思等都投于權臣賈謐門下,號為“二十四友”。
二十四友常年在金谷園這等名留青史的頂級會所中集會,繼而導致劉琨再也無法拒絕奢華的排場,清雅的絲竹。
劉琨這兩年雖然在晉陽城內也勉強湊出了一套樂班,但與曾經極盡奢華的金谷園樂團相比,其間差距又何止以千里計。
劉琨每日聽著晉陽樂班的曲子,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
現在聽聞王諶要獻上一名通曉音律的樂師,劉琨雖然知道王諶必有所求,但劉琨依舊無法拒絕。
當然在收下樂師之前,劉琨還是要先測測這位樂師的藝術水準。王諶也早有準備,樂師早已在距離劉琨不遠處的馬車中待命。
在得到劉琨的首肯之后,王諶當即向不遠處的馬車打了個手勢,隨即在兩位王家家仆的攙扶下,一位比之女子還要清秀的樂師來到劉琨身前。
無需劉琨、王諶招呼,王氏家仆便已經在地上鋪好軟墊,準備好桌案、瑤琴、香爐。
待一切準備工作完成,樂師的纖纖素手搭在琴上輕輕試音,確認瑤琴音準無誤之后,樂師這才道出一口清麗的雅言:
“敢問使君,欲聞何曲?”
“可會奏幽蘭?”
《幽蘭》又名《猗蘭操》。據傳是孔子所作,漢末蔡邕《琴操》記載此曲。
晉時文人崇尚“君子比德于蘭”,《幽蘭》“清雅孤高”的意境與士族文人追求的“雅量”“曠達”契合,是當下“文人琴”的代表曲目。
雖說《幽蘭》已是士族之間近乎爛大街的曲目,但在知識封鎖異常嚴密的當下,士族間爛大街的曲目也非寒人、庶人所能聽聞并學習到的。
可王諶請的樂師又豈是尋常人?隨著劉琨話落,樂師便已素手輕移,彈奏起《幽蘭》,其音頗有當代文人所追求的“空谷幽蘭”之韻味。
待一曲奏罷,劉琨擊掌為和,高聲笑問:
“汝為何名?可愿隨我?”
“在下徐潤,愿從使君。”
“好!好!好!既如此,某便多謝王公割愛!”
“誒!使君但可稍解苦悶,得享安眠,臣之愿足矣!”
見劉琨收下樂師徐潤,王諶亦是志得意滿,只要徐潤能得劉琨寵愛,常年伴于劉琨左右,他王諶還能得不到立功升官的消息?
直接送人買官什么的,那太俗了!
一如士族之間的潛規則,直至劉琨帶走徐潤,再度起程出發的那一刻,王諶都沒有向劉琨提任何要求,只是囑咐劉琨保重身體,多加注意睡眠。
雖說劉琨對士族之間的潛規則了如指掌,但既得一合心意的樂師,再聽聞王諶情真意切的勸慰,劉琨亦是極為感動。
臨別之際,劉琨執王諶之手,輕拍兩下,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隨后,劉琨登上馬車并邀徐潤與自己共乘一車。
待車馬出發之后,隨著車馬、軍卒奏響行軍之音,劉琨所乘坐的馬車中,徐潤亦幽幽唱起了漢樂府名曲《離別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