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瓦道觀被染成淡淡的橘色。三淮端著茶盞倚在回廊柱旁，檐角銅鈴隨風輕響，驚得檐下白鴿撲棱棱飛起。他望著蹲在石階上托腮嘆氣的小徒弟，茶盞在掌心轉了個圈：“三淮：怎么了？小小年紀嘆什么氣？“

山玉耷拉著腦袋轉過身，袖口沾著未干的朱砂痕跡：“山玉：哎.....我只是在復盤這一個季度做的大事。您看，“他舉起泛黃的《道門行事錄》，書頁間夾著幾片干枯的銀杏葉，“從春分那日的祈雨法會，到清明時幫山下村民超度，再到前日給王員外家看風水...“他指尖撫過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忽然頓住，“就是看著相冊里這些日子，想起幫東村李嬸找走失山羊時摔進泥坑，幫西村張伯遷墳被蚊蟲叮了滿腿包......“

三淮差點把茶水噴出來：“你復盤歸復盤，馬上季度考核了，注意點。“他屈指敲了敲徒弟額頭，“上面可能會有人對我們道觀進行衛生抽測啊啥的。“

“啊？“山玉瞪圓眼睛，“今年新推的嗎？“

“年年都有。“三淮搖頭晃腦踱回殿內，寬大道袍掃過青磚地面，“只不過前幾年沒抽到咱們觀。誰讓我們這里離總部太偏，在地圖上都得放大三倍才能找到。“

“那為什么今年...“

“有幾個離總部近的道觀一直被抽，“三淮從供桌上抓了把瓜子，“不爽了，發現我們觀一次都沒抽測過，合起伙來舉報我們。“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靈泉觀那個老道長，為這事在總部拍了三天桌子。“

山玉噗嗤笑出聲，驚得殿內三清神像前的長明燈晃了晃。他趕緊捂住嘴，眼睛彎成月牙：“我算過了，今年總部也不會派人來。“他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羅盤，“您看，按八卦方位推算，交通要道在震位，而咱們觀在艮位...“

“一技在手，終生不愁。“三淮把瓜子殼吐進銅盆，“山玉，為師看好你。“

“嗯，師父，我也看好我自己。“山玉鄭重點頭，忽然瞥見供桌上新換的時令水果，“師父，您說要是把蘋果擺成北斗七星陣，會不會更顯虔誠？“

晨霧漫過山梁時，山霧正蹲在丹房角落搗鼓新手機。他小心翼翼將舊手機里的照片導入云端，指尖在屏幕上劃過——有去年冬至大家一起包餃子的，有山玉第一次獨立做法事時抖成篩子的，還有三淮師父喝醉后抱著掃帚唱《逍遙游》的...

“哈哈哈哈哈！“山霧突然爆發出大笑，驚得窗外老槐樹上的松鼠掉了顆松果，“山玉，快來，這張超級有意思！“

山玉正蹲在灶臺前生火，聞言舉著火鉗跑過來，鼻尖還沾著炭灰：“？？“

“看！“山霧把手機懟到他面前，“你剛開始不會做飯那會兒，非要創新什么養生面條。“屏幕里，藍瑩瑩的面條裹著黃澄澄的芝士，活像團發霉的抹布，“還加了蝶豆花，說顏色好看。“

山玉的火鉗“當啷“掉在地上。記憶如潮水涌來——那日他信心滿滿煮了“蠔油芝士蝶豆花面“，結果煮出來后，藍色的面條裹著黃色的芝士，像極了道觀后山那灘發臭的沼澤。他自己硬著頭皮嘗了一口，當場吐得昏天黑地，最后端去喂雞，連雞都嫌棄地扭頭走開。

“嗷嗷，我記得我記得！“山玉捂著臉蹲下，“后來我還偷偷把鍋埋在后山竹林里了！“

“噗哈哈哈哈哈！“山霧笑得直打滾，“我昨天去挖，鍋都銹穿了！“

子時的更鼓敲過三聲，山玉在榻上翻來覆去。月光透過窗欞灑在青磚地上，像撒了把碎銀子。他摸出枕邊的《云笈七簽》，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師父，“他躡手躡腳摸到三淮房門口，“我昨天晚上輾轉反側就是睡不著，然后還傻傻的很早關了手機，還上了很多趟廁所...“

門“吱呀“一聲開了，三淮披著外衣站在門內，睡眼惺忪：“你那是被三元師兄做的菜給咸到了。“

“哦哦！“山玉一拍腦門，“難怪我半夜喝了三壺水！“他突然瞪大眼睛，“師父，你好聰明啊。“

“那肯定的。“三淮打了個哈欠，“因為為師昨晚和你一樣，也沒睡好。“他忽然湊近徒弟耳邊，“三元那小子，往酸菜湯里倒了半罐鹽！“

晨光熹微時，山玉抱著新買的《道藏》蹦蹦跳跳跑進丹房：“師父，您讓我買的書我買回來了，怎么樣？整整齊齊一家人！“他把書在供桌上擺成扇形，得意地叉腰。

三淮正往香爐里添沉香粉，聞言手一抖，香灰撒了滿桌：“買回來塑封都不拆擺著看是嗎？“

山玉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偷偷瞄了眼師父陰沉的臉色，突然挺直腰板：“師父，我今天一定拆，我肯定學！“他抓起最上面那本《太上感應篇》，書頁間飄落一張購物小票——購買日期是三個月前。

后山的松濤聲里，山玉蹲在青石板上逗小狗。這狗是前日突然出現的，渾身雪白只有尾巴尖是黑的，像支蘸了墨的毛筆。此刻它正歪著腦袋舔山玉手心的米糕，尾巴搖得像撥浪鼓。

“也不知道你住哪里。“山玉掰了半塊米糕放在地上，“山卿師兄說你是山神派來的，可我覺得...“他突然壓低聲音，“你更像灶王爺的坐騎，不然怎么這么能吃？“

小狗突然豎起耳朵，沖著竹林方向“汪汪“叫了兩聲。山玉轉頭望去，只見竹影婆娑，晨霧繚繞間隱約傳來誦經聲。他笑著搖搖頭，從袖中摸出塊桂花糖：“慢點吃，別像上次那樣噎著...“

未時三刻的日頭毒辣辣照在觀門口。三淮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緊閉的書房門皺眉：“山卿，山玉在干嘛？今天怎么這么安靜？人呢？“

山卿正蹲在丹爐前扇火，聞言抬起頭：“我看山玉今天上完晚課就回自己書房了，不清楚誒。“他扇子一停，爐火頓時旺了幾分，“要不我去看看？“

“行。“三淮把拂塵搭在臂彎，“這孩子最近總神神秘秘的。“

推開書房門的瞬間，三淮愣住了。山玉正伏在案前寫書法，鎮紙下壓著厚厚一沓宣紙。窗外竹影投在紙上，隨著微風輕輕晃動，像極了水墨畫里的留白。

“嗯，不錯。“三淮踱到徒弟身后，“這個筆法比去年暑假寫的好很多啊！“他拈起一張寫滿小篆的紙，“不去南邊的大書房和你師兄們一起？“

山玉擱下筆，手指沾了點墨在桌上畫圈：“今天比較想寫書法。您看，師父，這是我早上寫的《清靜經》，這是下午臨的《黃庭經》，這是晚上剛寫的《陰符經》，現在在寫小篆，想著練一下控筆。“

三淮拿起張寫滿“銘“字的紙仔細端詳，忽然輕笑出聲：“喲，你這個'銘'，臨摹的很像誒。“

“對吧，我也覺得！“山玉眼睛亮晶晶的，“我現在都會用手腕控筆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摸出個油紙包，“師父，我買了新的書法紙，這批只剩一張了。“

“不錯。“三淮接過紙摸了摸，“師父給你買吧。“

“？？嗯？“山玉瞪大眼睛，“這多不好意思？“

“獎勵你今天這么乖在練書法。“三淮從袖中摸出幾粒松子，“喏，后山那棵老松樹結的。“

山玉接過松子，突然“嘿嘿“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后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三淮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見好就收，安靜。“

“好。“山玉抹著眼淚坐直，忽然瞥見師父袖口沾著片竹葉，“師父，您剛才去后山了？“

“嗯。“三淮轉身往門外走，“檢查松材線蟲病。“他忽然頓住，“對了，明日帶你去靈泉觀學習。“

次日清晨，山霧繚繞間，靈泉觀的飛檐斗拱漸漸清晰。山玉跟在三淮身后，望著眼前足有三人高的山門匾額，喉結動了動：“師父，這觀得有多大啊？“

“占地面積160多畝。“三淮整了整道袍，“半座山都是他們的。“

話音未落，一個青衫道人從門內迎出：“三淮道長，可算把您盼來了！“他轉向山玉，“這位就是令徒吧？果然如南星所說，生得眉清目秀。“

山玉臉“唰“地紅了，正不知如何回應，忽見門內轉出個熟悉身影：“南星師兄！“

南星手持拂塵快步走來，袖中隱約露出個黃符包：“師弟，我帶你逛逛？“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先說好，可不能亂跑。咱們觀里光是神仙殿就有二十八座，平均每個神仙拜三下，你的腿...“

山玉跟著南星拾級而上，青石板被晨露打濕，泛著幽幽光澤。轉過第三個彎時，他終于忍不住問：“南星師兄，你袖子里都裝了些什么啊？“

南星愣了下，突然大笑起來。他從袖中摸出符紙、朱砂、毛筆，甚至還有個小羅盤：“都是剛需啊！上次給香客看風水，走到半路發現忘帶羅盤，差點沒被罵死。“

山玉正要接話，忽見南星從袖中又摸出個油紙包：“師弟，嘗嘗，靈泉觀特有的桂花糕。“

“南星師兄，“山玉接過糕點，“請問你是小多啦嗎？怎么跟百寶袋一樣？“

兩人笑作一團時，忽聽頭頂傳來鐘聲。南星臉色一變：“糟了！午課要遲到了！“他拽起山玉就跑，“快走！師父最討厭人遲到了！“

暮鼓聲中，山玉趴在丹房窗臺上畫符。月光透過云母窗紗，在宣紙上投下細碎光斑。他咬著筆桿皺眉——南星師兄今天教他的“鎮宅符“，他總畫不好最后那道敕令。

“師弟。“南星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線條要流暢，像流水一樣。“他指尖輕點紙面，“這里，再往上提三分。“

山玉依言修改，符紙突然泛起淡淡金光。他瞪大眼睛：“南星師兄，你看！“

“嗯。“南星微笑，“師弟你這個線條還是有點不均勻啊，其他倒也沒什么問題。“他忽然從袖中摸出個木盒，“送你套新的狼毫筆吧，你原來那支該換了。“

山玉接過木盒，指尖觸到盒底刻的小字——“丙申年南星制“。他抬頭想問，卻見南星已轉身走向殿外，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三日后清晨，山玉蹲在靈泉觀后山撿松果。晨霧漫過腳踝，帶著松針的清香。他忽然聽見有人說話，下意識躲到樹后。

“...真的決定好了？“是南星的聲音。

“嗯。“另一個陌生聲音，“父母走后，我就當自己已經死了。“

“可你還年輕...“

“年輕？“那人冷笑，“二十三歲看盡生死，你說年輕？“

山玉捂住嘴，心跳如擂鼓。他悄悄探出頭，只見南星站在崖邊，對面是個穿灰袍的道人。那人背對著山玉，看不清面容，但露出的手腕上，有道猙獰的疤痕。

“你知道嗎？“灰袍道人突然轉身，山玉看清他的臉——竟是前日給他們帶路的知客道人！“我每晚都夢見他們從十三樓墜落的樣子。血，到處都是血...“

南星上前一步，袖中黃符無風自動：“師兄，你...“

“我沒事。“灰袍道人突然笑了，“你看，我現在不是活得很好嗎？“他張開雙臂，“有香火供奉，有經書可讀，還有...“他目光掃過山玉藏身的方向，“可愛的師弟們作伴。“

山玉屏住呼吸，感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見南星袖中的黃符燃起青火，卻在對上灰袍道人眼睛時，悄然熄滅。

“去用早課吧。“南星輕聲說，“師父等你呢。“

待兩人走遠，山玉才癱坐在地。他摸出懷中未畫完的符紙，突然想起南星昨日說的話：“生離死別乃大自然之規律，這太正常不過了。“

可真的正常嗎？他望著掌心的松果，想起自己七歲時養的那只麻雀。那天它突然不動了，他哭著去找師父，師父卻說：“它只是去另一個世界了。“

山風拂過，帶來遠處誦經聲。山玉抹了把臉，將松果放回樹根處。起身時，他瞥見石縫里冒出朵野菊，在晨光中開得正好。

三淮來接山玉那日，靈泉觀正下著小雨。山玉抱著新買的《道門法術大全》跑向山門，道袍下擺沾滿泥點。

“師父！“他老遠就喊，“南星師兄教我畫符了！“

三淮接過徒弟手中的書，瞥見封皮上“南星“的落款：“他倒舍得。“

“南星師兄說，“山玉模仿著南星的語氣，“'好書要給懂它的人'。“他突然壓低聲音，“師父，南星師兄的袖子里，真的什么都有！“

三淮大笑起來，驚得檐下燕子撲棱棱飛走。他摸了摸徒弟的頭：“回家吧，你三元師兄做了桂花糕。“

山玉蹦蹦跳跳跟上師父，忽然想起什么：“師父，松材線蟲病...“

“已經請專業人員治了。“三淮望著前方蜿蜒的山路，“你三元師兄說，用阿維菌素就行。“

雨漸漸停了。山霧漫過山梁時，山玉回頭望了眼靈泉觀。朱紅色山門在雨后顯得格外鮮艷，像道未完成的符咒，靜靜佇立在青山之間。

“師父，“他輕聲說，“我以后還能來嗎？“

三淮沒有回答。他只是將拂塵搭在臂彎，繼續向前走去。山風拂過，帶來遠處靈泉觀的鐘聲，一聲，一聲，在山谷間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