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家的墳地里，穿著紅襖的老桂跪在兩座矮墳面前，細細地往磚爐里添著紙錢。老桂對著土堆磕了幾個頭，嘴里念叨著，“爹娘保佑家里好好的。那政府的鋼廠能景氣點……”

天愈發的冷了，一陣風刮過，爐子里凍得發顫的火苗滅了個干凈，紙灰揚的漫天都是……

傍晚，老桂走進了家前的巷子里。忽的，一道尖銳的聲音從墻根里擠了出來。

“喲，最近幾個月咋沒瞅著你來館里喝酒了？”發聲的是一個渾黑的老頭兒，倚著墻，仰著張三角臉，那人是附近頂便宜的一家酒館的老板。老桂干干笑了兩聲，就匆匆離開。

沿這街道向下，穿過扇沉重的黑鐵門，兩側高高的院墻投下來的陰影綿延到底，把原本窄小的巷子擠的只剩細細的一道。有幾個大人或孩子，縮在兩旁的陰影里嘰嘰著什么，嘟囔著那個快倒閉的鋼廠。

巷子的盡頭有塊院子是老桂的家。因停了一輛小三輪，就顯得愈發的逼仄，這是結婚時唯有的大件。平時柴米油鹽的進門全都倚仗著他。屋門半敞著，一張正沖著門的紅木方桌，幾乎占了客廳的全部。

正在客廳后的廚房里忙活著，系著紅圍裙的干瘦女人是老桂的媳婦——四妹。四妹家里還有個白胖的弟弟，將將四歲。

“爹！”

忽的從客廳里沖出個白胖的丫頭，活脫是吃胖的四妹。那是老桂唯一的閨女，叫大雪。平時樂樂呵呵的大雪，今天卻抹著淚珠往老桂懷里蹭。

“爹，我想吃冰糖。”大雪悶悶地說著，在老桂的懷里又縮了縮，還往屋里瞅著。這句話讓老桂心抽了一下，葡萄干似的臉咧開一副笑，小聲哄著閨女。

吃飯的時候，屋里沒燈，老桂就有點兒使眼。四妹便從桌子里掏出來半截紅蠟燭，擱老桂旁邊點上。燭光下四妹的紅圍裙映的老桂眼發昏，又抬頭瞅見那被蛛網所包裹的電炮，鼻子一酸，低頭抹了把眼淚。

幾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天邊忽的冒出了連成片的火燒云，絳紫緋紅的云把天邊映跟畫似的，老桂坐在屋里，透過那扇半敞的門，抬頭仰望著天。今天家家戶戶總有個失業的男人和他一樣，心理盤算著

以后怎么過日子。

在家里蹲了兩天，老桂就開始每天往鎮上趕，每次看到那貼了封條的廠子，老桂都會猛蹬幾下。后來的日子每天天沒亮，老桂就騎著車出了門兒，過了午才回來，車上還總掛著些菜葉子。

又是一個黃昏，老桂拎著二斤豬肉和特地擇出來的菜回了家，四妹一手解著紅圍裙，一邊從廚房出來。見他那一臉風光的樣子，四妹快走幾步接過了遞過來的東西和賣菜掙的錢，渾身細細打量這老桂，望著老桂高出的顴骨和愈深的眼窩，轉身抹了把眼淚，將老桂掙好的錢收好后，又進了廚房。過了會兒從廚房里端出幾盤菜來，當中間的是盤紅燒肉，老桂“喲”地歡喜了一下，又轉頭看著四妹，眼里水汪汪的。四妹捋了捋剛扎好的頭發，頭發上還別了紅卡子，輕聲說了句“吃飯”。

雖今天有肉吃，但大雪還是活潑得坐不住，又跑向里屋了，接著又在里屋發出一聲帶著歡悅的驚呼。小跑地從屋里竄出來，手里捧著一把糖，還有幾個紅發卡，小嘴張著，眼睛睜溜圓，似是帶著露水的葡萄。老桂低頭嘴角咧著笑又轉頭看向四妹，就著四妹佯裝生氣卻又忍不住嘴角上揚的模樣，低頭猛扒這幾口飯，夾了一點肉沫，故意吧唧著嘴。四妹又連看了他幾眼，最后軟著語氣聲，說了句“快吃飯”。

吃過飯，老桂非要去拍一張全家福，說是大雪生來就沒有張完全的照片，總得留點紀念。四妹欣然同意，也換了那件紅呢子。

夏天要到了，傍晚的天兒熱的人發昏，大雪總嚷著要去水庫玩水，還非鬧著吃冰棍，已經鬧了好幾番了。老桂只好應著他說，等有空了就去給他買。可真當冰棍買來了，老桂卻是看見溺死在水里的大雪。四妹哭著嚎著說就不應該在家里洗刷那個車子……給四妹辦完喪事的那個晚上，老桂偷摸起來，趕著商店關門給買來了冰棍和冰糖，放在四妹遺像面前，看著遺像上張著小嘴笑的四妹，老桂憋了幾天的眼淚，終于無聲的流干了。

幾天后，老桂將相片拿了回來。雖然是張黑白的，四妹倒也是尋著精神了。傍晚，家里來了電，四妹用濕抹布將燈泡又擦了一遍，燈泡像是又重新續上了一口氣，屋里又亮堂了。橘黃的光映在老桂的臉上，他借著燈泡，默默看著四妹嘴角干透的血泡。

半夜，待到四妹睡了，老桂想把照片貼起來，可房子被擠得過于偏仄，臥室也是低矮窄小，老桂只得跪在床上，彎腰做鞠躬狀，努力抬頭，將照片貼到床頭最上面。借著月光，相片里的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只不過是四妹被照成了個渾白的人。

一夜安穩后，老桂特地去村里進了新菜，只不過是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警車超了一下，嚇了一哆嗦。

當老桂從集上往家趕時，渾身興奮的止不住的發抖，開心的幾乎將要喊了出來。縱使有滿車的菜也蹬得飛快，老桂將裝錢的斜挎包緊勒在胸前，手卻總忍不住去摸里面藏著的那張大紅鈔票還不斷地回望著那片喧鬧的集市。就在剛才擺攤時，一個板正的人走了過來，穿著一身筆挺的制服，背著手，張嘴就是一口官腔。先是感嘆著菜農的不易，又隨意指了幾樣菜，雙手接過菜后，又遞上一張大紅鈔票，在老桂轉身找錢時，那人便沒了。老桂趕緊掃視了集市上，全沒看到那個板正的人，不知道怎么地，天也愈發的熱了。老桂咽了咽唾沫，嗓子也越發的緊了，老桂望著這四周像是被糊在一起的人群的人，手里摸索著紅票子，感覺全世界都在盯著他，幾片云飄過，天氣忽的暗了，涼快了，老桂的雙眼忽的向四周一輪，瞥著附近的人，就將紅鈔票塞到了胸前的包里。

老桂騎車得飛快，路過的柳樹影子被他一一掠過，又將老桂的影子一次次的切割，突然，竟陷入了一片陰涼中。抬頭一看是家服裝店，紅招牌，老桂就一打眼就看見了櫥窗里的那件紅裙子，腦子里就崩出來四妹穿上的樣子。

老桂推門進去就指著那紅裙子問多少錢，一身紅裝服務員的眼神忽地閃出光彩，薄而紅的唇上下翻動著，神色極度飛揚，但接過錢后臉上掛著不屑和輕蔑，淡淡的吐出一句，“這是假鈔。”

此時，窗外一陣風正好將那裙擺翻滾成了一朵張著血盆大口的紅牡丹。

待老桂出來，圍在車旁邊的人們轟的散開，沿著墻根跑的迅速，老桂腦子嗡嗡的騎著車。略過了一座座大樓，一個個花壇，一個個富麗堂皇的人家。忽的，天慢慢地暗了，當老桂拐過最后一個彎時，迎面的一個紅色的身影向老桂招著手。

一只紅底金紋的玩偶老鼠，背著滿筐的東西，兩枚溜圓的，似白水雞蛋的眼睛，長著長而大的紅鼻。安安靜靜的站著櫥窗里向人們招手。從櫥窗的倒影里，看到了顴骨高聳的老桂和空空如也的車子。順著他招手的方向望去，是家銀行，一家被地筑包圍的銀行，兩家建筑就似兩座大山一樣脅逼著他，抬頭向上看，幾只和平鴿在天空悠然的飛著，旁邊墻根有幾只老鼠在為幾口吃的打架。老桂握緊了紅鈔票，推開了門，閉眼聽著玩具店的嘈雜聲和自己布鞋與銀行瓷磚碰撞發出的踢踏聲。

再睜眼已是被漸進的警笛聲所驚醒，一手握著拎不動的錢袋子，一手提著一把冷冰的玩具槍。等到警笛聲真切地刺耳，老桂也被押上了警車。回鎮的路上，警車超了一個騎著三輪的菜農，仿佛嚇著他了。巷子前那家酒館，不知何時開始賣耗子藥了。透過半開的門，一只被擱在櫥柜上的大籠子里關著一只大黑耗子，正扒著籠子的窟窿，努力地抬頭向外看旁邊的紙板上放著的紅彤彤的耗子藥……

幾年后，老桂被放出來。政府給那些勞改的人安排了新崗位。年根的時候，老桂領了政府的救濟金，買了些東西又去了墳地。今年是鼠年，是老桂的本命年，所以穿了雙紅襪子。

老桂在那四個土堆中間的空地里磕了幾個頭，抬頭卻看見一家三口在燒紙，似是在站在了前面四座矮墳上。男人穿著體面的絳紅色的西裝，女人帶了夸張的金耳環，一身貴氣的金縷線玫瑰色旗袍，那小孩戴了一頂金黃的虎頭帽，兩個虎爪高高的舉著。

老桂愣著看了許久，突然像是朝拜一樣，雙手高舉，整個身體直直的砸在了地面上，向他們磕了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