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噬

城郊這條編號S-7的公路，像一條疲憊的灰蛇，在無月的荒野里蜿蜒。兩束車燈是唯一活著的眼睛，切開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引擎單調的轟鳴是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心跳，車窗隔絕了外面荒原上嗚嗚咽咽、永無止息的風。后視鏡里，城市最后一點稀薄的光暈早已被甩得不見蹤影。車里只有我，收音機嘶嘶啦啦，最后一點音樂殘渣也被無邊的靜默吞噬干凈。

突然，車頭猛地向下一沉！

“咯噔！”

一聲沉悶、粘滯的撞擊感順著方向盤直抵手心，仿佛碾過了一袋沉重濕透的淤泥。緊接著，擋風玻璃上“噗”地一聲，炸開了一小片濃稠、暗紅的東西，瞬間被雨刮器糊開，留下幾道蜿蜒下滑的污痕，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不祥的油光。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鐵銹混合著內臟腐敗的甜膩，瞬間穿透緊閉的車窗縫隙，蠻橫地鉆入鼻腔。

胃里一陣翻攪。我下意識地猛踩剎車。尖銳的摩擦聲撕破了荒野的死寂，車子在濕滑的路面上扭動幾下，終于停住。

車燈的光柱直直地投射在前方的路面上。光束所及之處，灰黑色的柏油路面，竟然在緩慢地……滲出一顆顆暗紅色的液珠！它們從路面細小的裂縫里滲出、凝聚、變大，然后無聲地滾落、匯聚，像無數條細小的血蛇在燈光下蜿蜒爬行?？諝饫锬枪尚忍鸶瘮〉奈兜罎饬业昧钊酥舷?。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我死死盯著那片詭異的“出血”路面，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不對勁！這條路絕對不對勁！我顫抖著去摸手機，屏幕一片死寂，信號格空空如也。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驚駭中，眼角的余光掃過儀表盤——油表的指針，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其平穩、勻速地向下滑落！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冷靜地、一格格地抽走這鐵殼子賴以生存的血液！更詭異的是，里程表上那冰冷的數字，竟然在瘋狂地、不受控制地向上跳動！數字翻飛的速度快得模糊，遠遠超出了這輛老車此刻的靜止狀態！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我猛地回頭看向后座——空無一人。副駕駛座……也是空的。這狹小的空間里，明明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回蕩。可就在我扭頭的剎那，副駕駛座位上那張原本空無一物的皮革椅面，毫無征兆地……向下凹陷下去一個清晰無比的臀??！仿佛一個看不見的、沉重的人，剛剛坐了上去！

頭皮瞬間炸開！我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塵土和腐爛氣味的“存在感”正從那個凹陷里彌漫開來，緊緊貼在我的右側！視線無法捕捉，但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警告！

逃！必須離開這里！離開這輛車！離開這條該死的路！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幾乎是撞開車門，冰冷的、帶著濃重腥氣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嗆得我一陣咳嗽。我連滾帶爬地撲出駕駛座，雙腳重重地踩在冰冷濕滑的路肩上。雙腳落地的瞬間，一種滑膩、粘稠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低頭看去，路邊的泥土也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暗褐色，仿佛被血漿反復浸泡過。

我顧不上這些，踉蹌著向前狂奔，只想遠離那輛被無形之物占據的鐵棺材。然而，沒跑出幾步，腳下堅硬的路肩驟然消失！仿佛踩在了一灘深不見底的爛泥上，整只腳瞬間陷了下去！冰冷的、帶著強烈吸力的泥漿瞬間包裹住腳踝，并且還在不斷地向下拉扯！

我驚恐地低頭，心臟幾乎停止跳動——腳下哪里還是什么路肩？分明是一片正在緩慢蠕動、翻涌的黑色泥沼！泥漿表面不斷鼓起一個個粘稠的氣泡，破裂時發出輕微的“啵”聲，釋放出更加濃郁的腥臭。更令人魂飛魄散的是，在這片泥沼的邊緣，那原本應該是堅硬路基的地方，幾根慘白的、形態扭曲如同巨大指骨的東西，正緩緩地從漆黑的泥漿里拱出來！它們表面布滿濕滑的粘液和深褐色的污跡，指尖（如果那能稱之為指尖的話）正朝著我陷落的腳踝方向，一點點地、堅定地抓撓過來！

“不——！”

絕望的嘶吼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破碎的氣音。我拼命掙扎，身體卻像被無數冰冷的藤蔓纏繞，越陷越深。冰冷的泥漿已經沒過了膝蓋，那帶著死亡氣息的粘稠和吸力，正貪婪地吞噬著我。就在我即將被徹底拖入這片蠕動黑暗的瞬間，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扭頭看向自己剛剛逃離的那輛汽車——

它依舊停在路中央，車燈詭異地亮著，像兩只嘲諷的獨眼。透過沾滿污血的前擋風玻璃，駕駛座的位置上……赫然坐著一個低垂著頭的人影！那身形輪廓，那熟悉的衣著……分明是我自己！

那個“我”似乎感應到了我的注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抬起了頭。慘白的車燈光線勾勒出一張與我毫無二致的臉，只是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尸般的青灰色，一雙眼睛空洞地大睜著，里面沒有眼白，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

它空洞的“目光”穿透玻璃，穿透黑暗，精準地鎖定在正在泥沼中下沉的我身上。那沒有嘴唇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詭異地……向上咧開了一個弧度。

冰冷的泥漿瞬間淹沒了我的胸口，擠壓著肺里的空氣，腥臭的污穢涌入口鼻。最后一絲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和絕望吞沒前，我似乎聽到風中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低語，像是無數沙礫在摩擦：

“……下一個……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