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源沒有忘記做路書。

這件事終究是他的本職工作，容不得馬虎。

晚餐后的空氣是海邊小鎮特有的咸濕和寧靜。涼希捧著一杯熱茶，安靜地坐在桌子對面，像一只慵懶的貓，看著林源將巨大的日本高速公路地圖在桌上鋪開。燈光下，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線路像一張巨大的蛛網，連接著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

“從女川町出發，先走三陸道，到仙臺轉常磐道一路向南。”林源一邊寫，一邊輕聲念著，“第一個關鍵節點是仙臺。仙臺啊……說起來，這里以前是伊達政宗的地盤。”

他忽然來了興致，停下筆，手指在地圖上仙臺的位置點了點。

“奧州的獨眼龍，一個很有意思的領主。據說他野心勃勃，一直想取代德川家康，可惜生晚了幾十年。他手下的騎兵隊，伊達者，在當時可是出了名的華麗又驍勇。”

林源只是隨口一提，分享著自己從歷史書或時代劇里看來的故事。然而，對面一直沉默的涼希卻忽然輕輕“嗯”了一聲。

“他們的聲音真的很吵的。”她吹了吹杯子里的熱氣，“馬蹄聲和盔甲摩擦的聲音，大老遠就能聽見。尤其是那個帶月牙頭盔的，總是沖在最前面。”

林源愣了一下，“啊？”

“咱可是見過他的哦，”涼希說，“他是個很不安分的男人，總是喜歡穿著丑的不行的盔甲，站在青葉城的天守閣上，眺望東邊的大海。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現在林源也沒有對她刨根問底。

涼希有時候又會安靜得過分。

她到底是誰？

那雙清澈的眼眸背后，究竟倒映過多少他無法想象的歲月？

他看著筆記本上“大阪”這個終點，忽然想起，那座城市在數百年前還叫做“大坂”，是豐臣秀吉的居城。

而那個時候的她，又在做些什么呢？

林源甩了甩頭，將這些荒誕不經的想法拋出腦海。

管她是誰呢。

反正現在，這個活了不知多久渾身是謎的老虎，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陪著自己規劃路線。

這樣想著，林源的心里，竟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寧。

“哦……哦，對，是這樣。”林源撓了撓頭，繼續埋頭于路書的制作。

筆尖順著常磐自動車道一路南下，穿過福島和茨城，即將進入關東平原。他的筆在一個叫做“白河の関”的地方稍作停頓。

“白河關，這里在古代可是個了不得的地方。”林源又忍不住當起了講解員，“這里是陸奧國和下野國的邊界，基本上就是東北地方的入口。過了這里，才算是真正進入了日本的腹地。很多古人都喜歡在這里吟詩，最有名的就是松尾芭蕉那句‘卯の花をかざしに関の晴著かな’（以卯花為飾，權當關卡的盛裝），意境真好。”

他沉浸在文學的美感中，卻沒有注意到，對面的涼希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有些悠遠。

“那個關口以前到處都是風沙，咱可受不了。”她忽然輕聲說，“還有，咱可沒在那里見到什么盛裝，只有穿著破舊盔甲的守門，打著哈欠檢查來往的行人。”

“可能是詩人瞎寫的。”

“誰知道呢。”涼希將話題拉了回來，“你的路書，做完啦？”

“啊，對對。”林源如夢初醒。

他被涼希這么一打岔，便不再閑聊，專心致志地規劃著繞行東京、接入東名高速的路線。這條東海道，是自古以來連接江戶和京都的大動脈，上演過無數的歷史。

做好初步的規劃，林源上了車。這趟旅途才算正式開始。他提前打了個電話給遠在東京的合作社，告訴他們一切很好，合同也簽了。第一趟去大阪的貨沒有很高的時效性，所以林源的任務就是驗證路線上可能出現的狀況。

他從儲物格取出了一個小巧的錄音筆。

“我會在路上把路書的內容進行語音補充和修正。”他向涼希解釋道，“比如實際路況、臨時遇到的問題，或者是一些……嗯，注意事項。這樣之后整理起來會更方便。”

涼希臻首輕點，表示理解。她擰開保溫壺的蓋子。她倒了一杯，遞到林源手邊的杯架上。

“暖一下。”

“謝謝。”林源笑了笑。

他轉動鑰匙，斯堪尼亞G410沉睡的柴油心臟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隨即轉為平穩而有力的怠速運轉。儀表盤上的各式指針和燈光逐一亮起，在黑暗的駕駛室里映出兩人柔和的輪廓。

卡車緩緩駛出倉庫，匯入了空無一人的國道。

車廂內很安靜，只有發動機的嗡鳴和輪胎碾過路面的沙沙聲。林源握著方向盤，目光平視著前方被車燈切開的黑暗，按下了錄音筆的開關。

“凌晨一點十五分，女川町倉庫出發。天氣，晴，氣溫十三度，風力二……車輛狀態良好。”

卡車平穩地行駛著，路旁的景色在黑暗中飛速倒退。當車輛匯入三陸自動車道，正式開始這段漫長的高速旅程時，林源再次開口。

“時間，一點四十分，進入三陸自動車道。目前路況……良好，幾乎沒有社會車輛。注意，夜間行車，遠光燈使用需謹慎。”

他一邊說著，一邊瞥了一眼身旁的涼希。她沒有看手機，也沒有閉目養神，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飛逝的黑暗，眼神清澈，不知在想些什么。

車輛行駛在仙臺平原上，這里曾是伊達政宗的領地。

林源看著遠方城市星星點點的燈火，想起了剛才的對話。

“補充備注。”他對著錄音筆輕聲說，“仙臺周邊夜景不錯。從高速公路上可以遠眺到市區的光帶。如果精神好的話，可以稍微看一下，但不要分神。畢竟，當年那位獨眼龍，也是站在這片土地上，遙望著他無法觸及的遠方啊。”

他故意說了一句只有自己和涼希才懂的暗示。

涼希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揚了一下。

“左前方，三百米處，有鹿群。”她忽然開口。

林源一驚，下意識地將信將疑地放緩了車速，同時將目光投向她所說的方向。一開始，那里只有一片漆黑的樹林。但幾秒鐘后，隨著距離拉近，車燈的邊緣真的掃到了一簇簇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光的眼睛。一群野生的梅花鹿正準備橫穿公路，被卡車的燈光驚動，停在了路邊的護欄外。

如果不是涼希的提醒，等他自己發現時，恐怕就要緊急剎車了。

林源平穩地減速通過，直到后視鏡里再也看不到鹿群的身影，他才拿起錄音筆。

“緊急修正。常磐道、三陸道夜間多野生動物出沒，尤其是鹿。需要極高的警惕性。”他頓了頓，補上了一句，“副駕駛最好別睡覺。”

涼希哼了一聲：“咱比你能熬多了，你不知道咱以前熬過鷹！別說一晚上了，三天三夜咱都不怕的。”

卡車繼續向南，進入了那片在地圖上顯得格外沉寂的區域。路邊的指示牌上開始出現“南相馬”、“浪江”這樣的地名。這里的燈光比之前稀疏了許多。

“凌晨三點零五分，通過浪江町附近。”林源低聲說，“這條路幾乎沒有燈光，路況良好但環境壓抑。建議司機在此路段保持專注，可以播放一些節奏明快的音樂。”

“咱記得這里的櫻花以前很有名。”涼希望著窗外，輕聲說道，“到了春天到處都會開滿很漂亮。”

林源默默地將這句話記在心里。

林源依舊保持著專注，但之前那種略帶探索意味的對話，漸漸默契地停止了。車廂內恢復了寧靜。

林源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身旁少女那一直保持的平穩呼吸，變得更加悠長而輕柔。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發現涼希不知何時已經靠在車窗上睡著了。

她的頭微微歪著，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平日里那雙清澈又略帶疏離感的眼眸此刻緊閉著，讓她整個人的氣質都柔和了下來，褪去了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只剩下一種毫無防備的恬靜，像個普通鄰家女孩該有的睡顏。

身體后方，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悄然顯露了出來，優雅地蜷成一圈，將她小小的身體環抱其中。尾巴的末梢，是一小撮格外顯眼的純白。

說好不睡的。

林源笑了笑。

他小心翼翼地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又將之前播放的音樂也關掉了。在這被發動機轟鳴包裹的獨立空間里，他想為她創造一個盡可能安穩的港灣。

希望不要犯困吧，犯困了他就準備打電話給田中老板，折磨他，他可是貨主，必須要對視司機和貨物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