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帶人鐵塔似地封死門洞，配著黃巢那閻羅殿里淬過冰碴子似的話語，滿廳渠幫漢子們驟然失聲，仿佛死一般的寂靜。

不過這震驚的靜默不過一瞬，隨之炸開的，卻是燎原般的暴怒：

“姓黃的，你是什么東西，敢放言拿俺們祭旗？”

“石頭，你作死了不成，你敢攔俺？”

“渠頭，你看看，這兩賊廝多猖狂……”

咒罵、推搡、拳腳撞在條凳上的悶響，潑水般灌滿廳堂。若非那幾柄明晃晃的兵刃壓著陣腳，這些人只怕一窩蜂就要上來廝打。黃巢看在眼底，心中不無嘲諷的想起四個(gè)字：

烏合之眾。

“哪來的狗猢猻！你算哪路毛神，敢逼著全幫弟兄往閻羅殿里填命？！”

一聲怒罵，炸雷似的劈開人群。說話的是個(gè)須發(fā)枯黃、瘦得只余下筋巴骨的老頭——渠幫里出了名的倔頭驢。

他朝著黃巢唾沫星子橫飛地罵完，又扭臉對劉五道：“渠頭，你莫聽了這姓黃的。”

“這廝就是個(gè)瘋漢！后生崽子沖動誤事要不得！這事該聽俺的，還是該好生計(jì)議……”

“好生計(jì)議？”黃巢嘴角一咧，扯出條冰冷的弧線，面露嘲諷：“等劉渠頭被薛登害死了，等薛登將弟兄們的產(chǎn)業(yè)都吃干抹凈了，再計(jì)議么？”

這話直擊要害，老倔頭像是被魚刺卡了喉，腮幫子咕噥了幾下，憋得臉紅脖子粗，也沒能憋出駁斥黃巢的話兒來。

他干脆將臉一沉，梗著脖子道：“狗崽子盡說胡話！你知道個(gè)甚！老頭子在江里頭打滾時(shí)，你褲襠里的卵毛還沒生齊哩！”

“你要去，便自個(gè)兒去！拿口破刀要嚇唬誰？……弟兄們都別怵他！他真就敢殺人？哼！老頭子借他百十個(gè)膽！”

“俺這便打殺了你這禍害！倒是要瞧瞧，你敢不敢動老頭子一根汗毛！”

話音未落，他真?zhèn)€把干瘦的胸脯一挺，直挺挺要朝著黃巢的刀尖撞來。黃巢不躲不閃，只是冷冷道：“這般說來，你是不愿意畫押留印了？”

“畫恁娘！”老倔頭罵道，一只手去抓開胸口刀尖，另一只手就要去抓黃巢的臉。“老頭子撕了你個(gè)……”

“噗呲——！”

“呃……”

老倔頭的爪子還懸在半空。一點(diǎn)寒星已從他胸前透背而出，血珠子“嘀嗒，嘀嗒”砸在夯土地面上。渠幫眾漢子又是一呆，接著驚得倒抽涼口氣，不敢相信的看著老倔頭背后透體而出的那點(diǎn)子寒芒。

黃巢仿佛沒看見老倔頭眼中那凝固的錯愕，手腕輕飄飄一帶。樸刀“啵”一聲抽出尸身，老倔頭“噗通”栽倒，眼瞪得溜圓。

“不愿簽押，必是有了二心。”黃巢的聲音平板無波，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若非手中的那柄樸刀仍滴著血，似乎只是在呆板的重復(fù)方才的話兒一般。

正愁沒有人能夠用來立威以整合這群烏合之眾，老倔頭跳了出來，可謂是瞌睡時(shí)送上了枕頭。他目光掃過全場，刀子般刮在每個(gè)人臉上：“還有誰不愿？”

“爹——！”人群里爆出凄厲的嚎哭。一個(gè)漢子撲在尸身上，見老父氣絕，目眥欲裂。

“姓黃的，你還俺爹命……”

他哭了一會，忽的暴起沖上，想趁著黃巢不備，要奪刀和黃巢拼命！

“噗呲！”

又是一道寒光！那漢子才沖到黃巢面前，廳里便又多了一具尸體。黃巢語氣仍是淡淡，仍是看也不看撲倒在他地上的漢子一眼，也仍然是那句話：

“還有誰不愿？”

廳堂徹底成了冰窟。場面落針可聞。就連坐在交椅上的劉五，都用一臉震驚的神情看向頃刻間就殺了兩人的黃巢，他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說半句。

見再無聲響，黃巢臉上浮起一絲滿意的寒意。他重新拿起那面沾了老倔頭父子鮮血的絹布，開口道：“既都愿意，便來在絹布上畫押罷。”

“……”

死寂無聲。空氣凝成了塊。眾人面面相覷，卻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不是只有老倔頭長了腦子，他們都知道，只要在這塊絹布上畫押，便是納下了去殺薛登的投名狀。有幾人想去得罪那敢殺人的薛渠頭？只是在等個(gè)人先出頭罷了。

那老倔頭可不是沒長腦子，人老頭兒可油的很。薛登欺上門來，欺的也是劉五這個(gè)領(lǐng)頭的。而他們父子兩在這江上早油慣了，前前后后也不知跟過多少任渠頭……

所謂流水的渠頭鐵打的江漢，雖說劉渠頭做人義氣，平日里對他們父子不差，但眼見著這艘大船就要不行了……他老漢在江上的資歷擺在那里，日后跟在薛渠頭手底下，還怕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若是在那絹布上按了印子——就和劉渠頭綁到了一條船上，日后那絹布若給薛渠頭看見，如何還能干休？

——可此刻，誰敢再說個(gè)“不”字？

眼前這黃二，分明是從閻羅殿里爬出來的索命閻羅！莫說比那勢力強(qiáng)勁的薛渠頭——縱使是比官府里的官老爺們，還要更可怕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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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所有人都簽下了投名狀，黃巢方讓石頭去將那些兵刃取來，教這些渠幫漢子盡數(shù)都裝備上。而后將黃滿倉叫來，對他道：“你不用去，將那腰刀卸了，另有其他大事用你。”

“阿叔！”黃滿倉方才親眼目睹了自家阿叔殺人，雖說驚的渾身顫栗，但此刻聽到黃巢不讓他去，仍是跳將起來：“俺便說你是要甩開俺！”

“你去做好大事，只要俺在家蹉跎不成！那些人只是怕你，心里都不服你，俺不護(hù)在阿叔身邊，如何能夠安心？”

“呵，你這娃娃，我還要你護(hù)著？”黃巢曬笑一聲，伸出手掌將黃滿倉的額發(fā)揉亂。

“正因只你可信，所以才將這事交托給你。你過來……”說罷，湊近他的耳朵細(xì)細(xì)吩咐幾句，黃滿倉抬起頭，目露訝異：“阿叔，殺人的事兒瞞著都來不及，你怎么……”

“阿叔自有計(jì)較。”黃巢道。“你自去便是，記著，務(wù)必做好此事。”

“這事只你能做，旁人，我不放心。”

黃滿倉見黃巢一副鄭重模樣，便也不再多言，賭咒發(fā)誓自己定會做好此事，便離開劉家莊去了。他剛走，挎著刀的石頭便尋了來，對黃巢道：“黃二哥，兄弟們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

“嗯。”黃巢抬眼望向天穹。暮色已濃墨般染透四野，唯西邊殘存一線橘紅，像沒擦凈的血痕。一鉤殘?jiān)拢缭鐟疑希墓馍弧?

“既如此，便出發(fā)罷。”

“天也將黑了……正是殺人的好時(shí)候！”黃巢嘴角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