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
李鞅無言以對的盯著田冊圖上面的匿田。
匿田,就是所謂逃避賦稅的田地,在田律和秦律問答中都有著十分明確的規定。
百姓需要將新墾的田地,交易所得的田地,繼承的田地等,上報于官府進行登記,如無,則為匿田罪。
同時,在匿田罪中,另有對地方官員的規定,地方官員必須將已收取的田賦的悉數上報,如隱瞞,則為匿田罪。
可看著這田冊圖上面所記錄的田地,李氏至少有四百頃的田地,屬于匿田。
“不止如此,這兩年因為內史騰上任后,在京中影響力太小,就算是在冊田地,也有少繳不繳的情況。”
“蝗災,水災,旱災隨便一個由頭,都能免除賦稅,這算什么?”
老管家搖頭一笑。
“我記得馮去疾擔任內史的時候,一年便收取賦稅近五百萬鐘,支撐了伐楚之戰六十萬大軍的用度,還維持著內史地穩定。”
李鞅壓下了心中的震驚問道。
“公子啊,有些事吧,就算是陛下也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諾大的國家,如果陛下真要較真,那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庶民黔首,全都得被抓進大牢里面。”
老管家感慨道:“你以為,馮內史在京內尉當的好好的,甚至維系了征戰六國軍隊的后勤,卻突然在伐楚之戰后,就被陛下發放到幽州當巡使去了。”
“內史地賦稅已經到了稅半的程度,但是還是籌集不到伐楚大軍的糧草,于是向各氏族籌集糧草,答應戰事結束之后就償還。”
“可戰事結束了,陛下賴賬不給,全部債務馮內史一人承擔,馮去疾也不準備償還,就把馮去疾給調走,找不到要賬的人,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其實大家都清楚,李信戰敗,國恥之下,陛下震怒,馮內史要是籌集不到攻打楚國的糧草,陛下就該動刀了,與其等陛下動刀,不如主動獻糧。”
李鞅眉宇一鎖,遲疑道:“所以,陛下明知內史騰為韓國降將,在京城無半點根基,還是將內史騰調回京中為內史。”
“陛下很清楚,內史騰短期之內,是不可能悉數收取田賦。”
老管家贊許的點頭道:“但是,現在公子調任為內尉,如果公子想要再度擢升,是一定要幫助內史騰在十稅一的情況下,收取到一百六十萬鐘的田賦。”
“只有完成這個政績,公子才能擢升,如果公子完不成這個最低標準,即便是陛下顧忌老爺的顏面,公子也只能平級外任,不可能另有擢升。”
“不過,公子可千萬別打李氏主意,這個窟窿,可是長久的窟窿,咱們李氏可填不起。”
“那我爹的意思嗎?”李鞅深吸一口氣的問道。
“老爺的意思,自然是全力支持公子了,這不,讓小人帶著公子來了解咱們府中的情況,基本上,內史地各氏族的情況大差不差,公子做到心中有數,才能方便行政。”
老管家皮笑肉不笑的眸中精光一閃,提醒道:“不過,公子別想著一桿子把所有的匿田全摟出來。”
“在現有官府田冊上,補足需要的,如果不夠,稍微查一查,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但要是全給一桿子摟出來,是不可能做到的,即便是咱們李氏,也不可能接受。”
李鞅點頭,明白了李斯讓他接觸這些東西的用意,就清楚了李斯對他支持內史騰清查內史地田地的態度。
就是要讓他明白,不管是清查田地也好,還是軍功田也罷,李氏都深陷其中。
而這,涉及整個秦國高層,沒有任何一家是無辜的。
“這個呢,又是什么?”李鞅再次指著一處零星標著數字的黃色區域。
“咱們秦國是授田制,黔首有耕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承認土地私有并允許買賣。”老管家搖頭道:
“這里面,有兩個關鍵,一個是授田,一個是黔首有耕田,授田之下,不少因為各種各樣原因,就有了賣地的農戶。”
“黔首有耕田之下,官府必須保證農戶有耕田用來耕種。”
“而這就產生了一類情況,農戶將手中的土地賣了,租用官田耕種,尤其是在田賦達到一半的期間,種自家田和租官府田一樣的賦稅,自然就有人賣地了。”
“可是呢,要是經過官府交易,那一定會列入稅田,而想要規避成為稅田,很簡單,分戶更地!”
“分戶更地?”李鞅眉頭一皺。
“授田制下,田地是可繼承的,而在一戶內男子成家之時便可分戶自立,且可以繼承部分田地,而這,只需要把需要賣掉的田地,通過分戶的方式,轉入一人名下。”老管家云淡風輕的介紹道:
“然后,將這一戶的田地,將耕地性質轉為果田,五年十年,只要沒人刻意調查,是不會被查出來的。”
李鞅深吸一口氣:“芻稿稅每頃只需要繳納 3石芻,2石藁。”
“而實際上,這些田是被我們買來耕種,但是這些田還是在這些分戶的名下。”
“即便是朝廷查到這些田,也和李氏沒有半點關系。”
“自然!”老管家很是欣賞李鞅的點頭:“公子要明白,身處在李氏這個地位,除了在朝堂上失敗外,是不可能因為其他原因而傾倒的。”
“如果在朝堂失利,縱然是當年的呂公,攝政秦國,也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
“但是,公子更要明白,李氏不可能明目張膽的犯法,諸多公卿更不可能在這上面留下把柄。”
“就和白石商行一樣,就算是公子查到最后,把大秦朝野查個底朝天出來,頂多,也就是公卿大族受張三蒙蔽買到了軍功田,這就是撓癢癢的罪責而已。”
“有些事,在公子看來罪無可赦,可站在這個位置,只不過是心照不宣而已。”
“也就是說,這接近三百頃的新墾田,其實,并不是匿田?”李鞅鼻吸都帶著粗重的問道。
老管家笑了笑:“商君書,墾令有言,任其所耕,不限多少,新開墾土地前三年,免繳田租和芻稿稅。”
“所以,只需要一直保持著這些田地為新開墾田地狀態,就會一直處于免稅期。”
老管家頓了頓,在燈光下陰暗的笑道:“公子不妨猜猜,如何讓新開墾田,一直保持這個狀態?”
李鞅終于還是深嘆一口氣,苦笑的回道:“我曾在內尉看到過相關的案例,內容是有一個農戶,申報開墾十畝草田,其余九十畝任為草田,次年又開墾另一塊草田再次申報,官府甚至還獎賞這個農戶,但是這個農戶被一家大戶盯上,要買其田地,農戶不允,隨后被舉報,官府調查之后,才發現,這個農戶三年為期,輪換開墾草地,以此輪換,這一百畝田地,永久為草田。”
“三年不耕,復為草田,只要新墾田三年期間,有一次休耕,就不會被認定為熟地。”
“同時,如果田地轉為果田,菜田,復為耕田,也可為新墾田。”
“只有熟地,才是稅田。”
老管家并沒有在意李鞅的低落的情緒,指尖滑動,落在了幾塊集中的黑圈區域,“這就是李氏從白石商行手里買到的粟田,總計四百二十頃,雖然是稅田,但如此龐大集中且不需要諸多麻煩操作的田地,自然要笑納。”
“另外,公子既然支持內史騰恢復內史地賦稅,那就要清楚問題根節所在,這里面的主要問題,就是出在這部分田地上。”
“小人也要提醒公子,內史騰只不過是受限于京中,可并非一個一無是處的郡守,要知道,這位內史,可是先降秦,后任南郡郡守,潁川郡守,在潁川任上被陛下欽點入京接任馮去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