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臨城的雪,比北境邊關的更顯粘膩陰冷,落在朱門碧瓦、高墻深巷間,非但不能滌凈塵埃,反而將這座權力中樞的污濁與血腥無聲地包裹、發酵。宰相府內,暖閣如春,獸爐吐著名貴的蘇合香,卻驅不散干知易心頭那股從骨髓里滲出的寒意。
一封沒有署名、火漆封口的密函,靜靜地躺在干知易書案最顯眼的位置。它并非通過相府森嚴的門禁遞入,而是出現在他每日清晨必定親手整理、供奉亡妻牌位的紫檀木佛龕之下——那個唯有他和已故發妻知曉的隱秘夾層里。
干知易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挑開了火漆。里面是幾張薄如蟬翼的信箋。甫一展開,他渾濁的老眼驟然爆射出鷹隼般的厲芒,隨即瞳孔緊縮,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入眼第一頁是數行剛勁潦草、力透紙背的字跡。干知易對這字跡熟悉到刻骨銘心——這是他兒子干中行的手書!內容卻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信中竟以極其謙卑的口吻,向北狄“蒼狼部”大酋長許諾,若助其“清君側,正朝綱”,事成之后愿割讓邊境“云、朔、燕”三鎮之地,并開放互市,歲貢良馬五千匹、精鐵十萬斤!落款處,赫然是一個扭曲卻依舊能辨出輪廓的私章印記——那是干中行弱冠之年,干知易親自為他挑選的“鷹揚”??!
第二頁則是貼著幾行零散的、記錄著只言片語的紙片,字跡或狂放或潦草,顯然是不同場合下的記錄:
“老邁昏聵,尸位素餐!若非他處處掣肘,本王何至于困守金臨,受這等鳥氣!”
“趙相?哼!不過是父親養的一條老狗,吠得再兇,也改不了搖尾乞憐的本性!”
“這大胤的龍椅,姓趙的坐得,姓干的為何坐不得?父親…呵,他怕了!”
“待本王掌控北境軍權,第一個要搬開的絆腳石,就是那座壓在頭頂幾十年的‘大山’!”
這些“鐵證”,如同淬了劇毒的銀針,精準無比地扎穿了干知易幾十年宦海沉浮筑起的心防壁壘。兒子的野心,他心知肚明,甚至暗中默許、推波助瀾,只為干氏一族能更進一步,權傾朝野。但他萬萬沒想到,這野心竟膨脹到勾結外敵、裂土封疆的地步!這是足以將干氏九族拖入無間地獄的彌天大罪!而那些抱怨之詞,字字句句都帶著刻骨的怨毒和不屑,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灼刺著他作為一個父親、一個權臣最敏感、最不容觸碰的神經。
“逆子…逆子?。?!”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從干知易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攥緊信紙,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紫檀木桌面被指甲刮出刺耳的聲響。一口腥甜涌上喉頭,被他強行咽下,臉色瞬間灰敗如金紙。疏離多年的父子情誼,本就薄如蟬翼,此刻被這滔天巨浪徹底撕得粉碎,只剩下被至親背叛的錐心之痛和滅族在即的冰冷恐懼。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兒子桀驁不馴的眼神,想起他獲封“干王”后日益膨脹的跋扈…難道,這一切都是他處心積慮的偽裝?就是為了擺脫自己的掌控,甚至…取而代之?
與此同時,干王府內。
干中行正焦躁地在鋪著白虎皮的暖閣中踱步。連日來的貨棧被劫、鹽船失蹤,已讓他心煩意亂,一股難以言喻的危機感如影隨形。他最信任的奶兄弟、王府侍衛統領趙彪,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毫無血色,仿佛見了鬼。
“王…王爺!大事不好!”趙彪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雙手呈上一份謄抄的奏章副本,“這…這是小的拼死從相府一個被滅口的心腹身上…摳…摳出來的!他臨死前說…說相爺震怒,已…已收集了王爺您‘私擴親軍’、‘囤積鹽鐵’、‘結交邊將’的十大鐵證!要…要借這次欽差南下…拿您開刀!用您的腦袋…去…去平息圣怒,保全干氏滿門啊王爺!”趙彪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那心腹還說…相爺…相爺嫌您…嫌您是個‘不知進退、早晚要連累家族的不肖子’…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干中行一把奪過那謄抄的“罪狀”,只掃了一眼,便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羅列的罪狀,條條指向“謀逆”,字字誅心!更可怕的是,其中幾條細節,隱秘到只有他和父親身邊最親近的幾個人才知道!父親…父親真的要對自己下手了?!
恐懼瞬間攫住了干中行的心臟,像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那個老謀深算、心狠手辣、視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宰相!為了保住他經營一生的權勢和干氏滿門的富貴,犧牲一個“不聽話”、“惹禍”的兒子,簡直是再“合理”不過的選擇!貨棧被劫、鹽船失蹤…現在想來,處處透著詭異,是不是父親在自導自演,就是為了斷掉自己的財路和臂膀,為今日的“清理門戶”做準備?!
“老匹夫?。?!你好毒的心腸!!”干中行目眥欲裂,狂怒瞬間壓倒了恐懼,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他一把掀翻了沉重的紫檀木案幾,珍貴的玉石擺件、文房四寶稀里嘩啦碎了一地?!盎⒍旧星也皇匙?!你…你竟要將親生骨肉的頭顱,獻給那昏君?!!”
“來人!??!”干中行如同暴怒的雄獅,咆哮聲響徹王府,“傳本王令!王府戒嚴!府兵披甲執刃,弓弩上弦!沒有本王手令,一只蒼蠅也不準飛出去!給封地傳令,‘黑甲衛’即刻拔營,向金臨方向急進百里,駐扎待命!違令者,斬!!”
他雙眼赤紅,喘著粗氣,對著趙彪嘶吼:“告訴外面那些老東西派來的人,本王軍務繁忙!沒空聽一個要殺兒子的‘父親’說教!滾?。?!”
宰相府與干王府之間那條維系了幾十年、由無數心腹、門客、利益鏈條編織成的隱秘紐帶,在這一刻,被徹底斬斷。
相府派去“秘召”干中行的老管家,在王府森嚴的刀槍箭弩前吃了閉門羹,帶回來的只有冰冷決絕的拒絕和王府內隱隱傳來的兵甲鏗鏘之聲。老管家佝僂著背,臉色慘白地向干知易復命,聲音帶著哭腔:“相爺…王爺他…他說軍務繁忙…拒…拒不見…”
干知易端坐在太師椅上,面沉如水,唯有微微顫抖的胡須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拒不見?調兵?好…好得很!這孽障,是鐵了心要一條道走到黑,徹底撕破臉皮了!他揮了揮手,讓老管家退下,書房內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那封“通敵信”和充滿怨毒的“抱怨”,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理智。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兒子年少時倔強的臉龐,想起他第一次披甲時的英姿…難道,那些孺慕之情,都是假的?都是為了今日的背叛?
而干王府內,干中行如同困獸,在重兵把守的暖閣中焦躁不安。趙彪帶回的消息更讓他如墜冰窟:相府衛隊調動頻繁,城防司似乎也接到了某種密令…父親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可怕!這沉默,意味著決心已定,意味著那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
一種令人窒息的不安與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金臨城的上層圈層中迅速蔓延。依附于干氏這棵大樹的大小官員們,敏銳地嗅到了大廈將傾的氣息。往日里門庭若市的相府和王府,如今門前冷落鞍馬稀。官員們私下碰面,眼神閃爍,言語謹慎,都在瘋狂打探消息,暗中思量著退路。昔日牢不可破的“干黨”聯盟,表面尚存,內里卻已布滿了猜忌和裂痕,只待一個火星,便會轟然崩塌。
極致的恐懼,最終在干中行心中發酵成了歇斯底里的暴虐和瘋狂。他必須做點什么!他必須向父親、向金臨城、向那個即將到來的欽差證明——他干中行,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查!給本王狠狠地查!”干中行赤紅著眼睛,對趙彪下達了瘋狂的命令,“所有金臨城內的商鋪、客棧、碼頭!凡有可疑人等,一律拿下!給本王挖地三尺,也要把劫掠貨棧、劫走鹽船、構陷本王的奸細揪出來!還有那些吃里扒外、給相府通風報信的狗東西,一個也別放過!!”
這道命令,如同打開了地獄之門。
披堅執銳的干王府親兵,如同出籠的惡狼,在金臨城的大街小巷橫沖直撞。沉重的皮靴踹開一扇扇商鋪的門板,寒光閃閃的刀槍指向驚恐的掌柜和伙計。貨架被推倒,貨物被踐踏,稍有遲疑或反抗,便是拳腳相加,甚至血濺當場!哭喊聲、呵斥聲、打砸聲、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交織成一首恐怖的交響曲。昔日繁華的金臨長街,頃刻間淪為人間地獄。
更令人膽寒的是,幾處掛著永王府暗記、經營著灰色產業的賭坊和綢緞莊,遭到了王府親兵“重點關照”。打砸搶掠,毫不留情,仿佛是在刻意宣泄對永王世子趙珩的怒火,更是對背后可能存在的“告密者”的瘋狂報復。賭坊內的金銀被洗劫一空,綢緞莊的名貴料子被撕扯踐踏,永王府的管事被打得頭破血流,哀嚎著“這是永王的產業!你們敢…”
“永王?”帶隊的一個干王府校尉獰笑著,一腳踩在管事臉上,“老子抓的就是你們這些勾結奸細、構陷王爺的永王府走狗!給老子砸??!”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回相府。
“蠢貨!愚不可及!!”干知易聽到稟報,氣得渾身發抖,眼前陣陣發黑。兒子此舉,哪里是在查案?分明是自掘墳墓!這等于親手將“縱兵擾民”、“目無法紀”、“欺凌宗室”的罪名坐實,遞到了即將到來的欽差手中!這孽障,是要拉著整個干氏家族給他陪葬!
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切割!必須將這頭失控的瘋獸牢牢鎖住!
“擬令!”干知易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決絕,“以中書令、同平章事干知易之名,行文金臨府衙及城防司:干王干中行,御下無方,縱容府兵在金臨城內肆意妄為,滋擾民生,沖擊宗室產業,罪證確鑿!著即解除王府武裝,所有府兵就地繳械,圈禁于王府西苑!敢有違抗者,以謀逆論處,格殺勿論!”
“另!”他深吸一口氣,眼神銳利如刀,“派張先生持本相手令及兵符,即刻接管‘通濟’、‘廣源’兩大鹽倉及漕運碼頭!所有賬冊、庫房鑰匙、在冊人員,一律封存!所有鹽務,暫由相府直接管轄!待欽差大人查明劫鹽案真相,再行定奪!若有阻攔者…同罪論處!”
冰冷的命令,帶著宰相的無上權威和凜冽殺意,如同兩道鐵閘,轟然落下。
當宰相府的心腹幕僚張先生,帶著手持明晃晃兵刃的相府精銳衛隊和殺氣騰騰的城防軍,出現在被重兵把守的干王府門前時,空氣凝固了。
張先生面無表情地宣讀了宰相的鈞令。王府門前的府兵統領趙彪,看著對方森然的兵鋒和那代表相權的冰冷手令,臉色煞白,但想起王爺狂怒的咆哮,還是硬著頭皮拔刀嘶吼:“王爺有令!擅闖王府者…”
“殺!”張先生身后,一名城防軍都尉厲聲下令。
“噌噌噌!”弓弦拉動,箭簇如林!
“噗嗤!”“??!”刀光劍影瞬間爆發!忠于干王的親兵與相府衛隊、城防軍猛烈地碰撞在一起!鮮血頃刻間染紅了王府門前冰冷的青石臺階,慘叫聲此起彼伏。一方是困獸猶斗,一方是奉命鎮壓,刀刀見血,毫不留情!
這場發生在金臨城心臟地帶的、父子之間的血腥沖突,如同一場風暴,瞬間席卷全城!無數雙眼睛在暗處驚恐地注視著。宰相府的旗幟與干王府的徽記,在血泊中顯得格外刺眼。最終,在絕對的力量碾壓和相權的威嚴下,部分王府親兵被繳械押走,更多的人退入府內,緊閉大門。干王府如同被拔掉了尖牙利爪的困獸,徒留府內干中行歇斯底里的咆哮和無盡的絕望。那道象征著權力與親情的裂痕,在金臨城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被鮮血淋漓地徹底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干知易的陣營內部,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以老成持重的吏部尚書為首的一派,力主徹底切割干王,將所有罪責推到其一人身上,全力保全相爺和家族根本;而以干中行岳父、兵部侍郎為首的另一派,則憂心忡忡,暗中串聯,認為唇亡齒寒,一旦干王倒下,相爺也將獨木難支,主張設法營救。無形的裂痕,在暗流中迅速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