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對于楊家的兩個女兒的評價一向是天差地別。
楊瓊自小就是人群之中耀眼的公主,而楊絮只是公主身邊不起眼的路人甲。
哪怕今天是楊絮的慶功宴,只要楊瓊一出現,眾人的目光就不自覺地被她所吸引。
連柏哲也不例外。
楊絮抱著那一束花,看著他們碰杯,然后說了許多話。
隨后,柏哲的眼神里便多了幾分許多憐憫。
楊瓊懷孕了,素來風流的蔣家二公子便耐不住寂寞了。
所以楊瓊從港城又回來越城。
楊瓊回來了,迷茫的人卻又變成了楊絮,因為她不知道是不是就該把所有偷來的時光還回去了。
該還,又覺得不甘心。
不甘心,可天上的那輪明月,如手中的流沙,怎么抓,都抓不住。
她默默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手中的酒杯在眾人的恭賀聲中,空了一次又一次。
等慶功宴結束,她送走了所有的賓客,一個人避開所有人,躲在酒店后院的花壇邊,脫掉了累腳的高跟鞋。
柏哲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踩在馬路邊邊,一步一步地走,眼神迷離、腳步虛浮。
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去哪兒。
回和柏哲的家嗎?
她在看到楊瓊之后居然有了一絲抗拒。
回爸媽家嗎?
他們會以為她和柏哲鬧矛盾了,她不想讓他們擔心。
想來想去,好像只能回公司里的那個小小的「家」。
柏哲只好搬出了她對他的許諾。
“說好的,不能夜不歸宿。”
楊絮捧著他的臉,有很多想對他說的話,可是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
她想毀諾了,怎么辦?
可最終,她還是習慣性地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柏哲卻察覺出了什么,撫摸著她的臉,“別對我這么笑?!?
永遠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看起來毫無破綻。
“今天,良辰美景,我要去看看我打下的江山?!?
此時,誰都安慰不了她,只有她掙下的家業才能淺淺安慰幾分。
沒有愛,還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錢。
柏哲沒法跟酒后的人講道理,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我們坐車去!”
外頭天冷,喝了酒,風一吹散了熱氣只怕要頭疼的。
她沒有說話,只是再次搖頭。
她得走著去,一如她的人生。
不像楊瓊一出生就在羅馬,被眾人追捧,永遠如眾星捧月般閃光耀眼。
她的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
她搖晃著身子一步步繞過他,徑直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哼著桑一木的人物曲,一腳沒踩穩,差點要摔倒。
柏哲只好反身追上來,解下他的圍巾將她緊緊披裹住。
“那我背你!”柏哲抓著手腕,穩住她踉蹌的身子。
脫了高跟鞋,她知道踩在地上,腳底已經被路上的碎石劃破了。
但她竟然沒有感受到痛。
聽到柏哲的話,她停住不走了,柏哲蹲下身,她直接趴到他的背上,任由他背著在冬日的夜晚吹風散步。
聲音從胸口處悶悶傳來,“今天就這么高興?”
“你不懂?!贝蠹s是喝了酒,她的聲音帶著一點鼻音,軟軟糯糯的,像只小兔子,“我爸老實,不會說漂亮話,無論是家里還是外面,旁人都只看重我大伯。
我也一樣,和姐姐比,總是在角落里不起眼的那一個。
小時候讀書又不好,還愛玩游戲,為此我爸媽在爺爺奶奶大伯他們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雖然他們嘴上不說,也沒怪過我,可我知道,我挺讓他們失望的?!?
楊絮的聲音提高了兩分,“不過,今天就不一樣了。
我第一次看見有那么多人圍著我爸媽,搶著要跟我爸媽敬酒攀談。
他們那么高興。
他們高興,我就高興。”
柏哲一邊走,一邊靜靜地聽著,“你高興就好?!?
“三哥,嫁給你真好,真的很好。如果沒有你,我沒辦法做到今天這一步。
我知道,這半年公司能這么順利,有多少人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給我行了方便的。
我真的得謝謝你。
小時候院里的孩子都嫌我呆,嫌路誠笨,連我姐也不喜歡帶我玩。
只有你……只有你會帶著我倆玩。
只有你不嫌……我倆總給你拖后腿?!彼穆曇粼絹碓降?,說話都是甕聲甕氣的。
還有讀小學的時候,楊絮成績不大好,又不愛說話。
每次大伯當著許多親朋好友的面將楊絮一無是處,柏哲都會出聲反駁。
他會說大聲夸獎楊絮畫畫畫得極好,是有天賦的,才不是一無是處。
初高中時楊絮愛玩游戲,成績越發不堪入目,楊父楊母一籌莫展,只能對著成績單嘆氣。
柏哲卻會陪著楊絮分析市面上各類游戲的底層邏輯。
放假了陪著她玩,給她定規矩,陪她聊天說話,讓她慢慢擺脫網癮。
若是成績進步了,還會給她帶禮物作為獎勵。
高考結束后,身邊總有些人說酸話。
說楊絮走藝考自然比他們要輕松容易很多,楊絮不知道如何反駁。
柏哲卻告訴他們,以她的高考成績,就算不走藝考,也能考上 985,不比他們學金融的差。
甚至楊絮高考選專業的時候,都是他幫忙一起做規劃。
他說楊絮喜歡游戲,說不定以后能走游戲設計的路,還說服楊父楊母可以支持她做她喜歡的事情。
也是因為他,楊絮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和事業方向。
“三哥,你好,真的好,哪哪都好!”
酒精的后勁漸漸上來,楊絮嘟嘟囔囔、顛三倒四地說了很多話。
想把從前都不敢說的話,都說出來。
她看著他的側臉,舍不得收回眼神,更害怕有些話此時若再不說出來,只怕往后不見得還有機會說了。
柏哲聽著,輕笑出聲,“喝醉了還不忘跟我說好話?”
“我發誓,我說的是真心話?!彼孟袷桥掳卣懿恍?,還伸出四個手指,表示自己要發“四”。
“你好,我姐也好,只有我不好。
我姐的名字是美玉,我卻是風中一吹就散的飛絮。
她會彈琴跳舞、長得也好看,從小到大拿了數都數不完的獎。
我連哪些獎是干嘛的都說不清楚。
她還讀的是 MBA,我只讀了一個數媒藝術。
誰家被寄予眾望的孩子會去讀數媒??!
都是像我姐這樣,送去讀金融的。
可今天,我看到好多人都對我投來羨慕的眼神,其實……
其實,我也不差的,對不對?”她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像是哽在喉間,酸澀又難聽。
柏哲點頭,“對!”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才高興起來,搭在柏哲手上的雙腿就開始忍不住晃蕩起來。
柏哲輕拍她的腿,“安分點,別亂動?!?
她動作幅度小了一點,嘴里哼著歌,是她最喜歡的《貝加爾湖畔》。
可是哼著哼著,卻還是忍不住落淚了。
淚水從他的脖子劃過。
我趴在他的肩頭,小聲地問,“那三哥,我都這么好了,……他能不能喜歡我???”
那個“你”字在唇齒間逗留半晌,最終僅剩不多的理智卻還是阻止了她,她得承認她是個膽小鬼,那為數不多的勇氣已經在婚禮的那一日用盡了。
那個“你”字在心里輾轉多年,可說出口的時候,只能換成第三人稱。
柏哲腳步一頓,“他?他是誰?”
是誰?是誰呢?
楊絮抬頭指著天上的月亮。
“像月亮的一個人,讓人瞧見就想追逐,卻怎么也追不到,抓不住?!?
他不像太陽,太陽的光太過灼熱,會灼傷人,讓人不敢直視,就離得遠遠的。
他得像月亮,月光灑下來,是溫柔的、帶著距離感的,每一次的笑容和照顧卻又讓人心生暖意。
“就,這么喜歡他??!”她聽見柏哲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帶著一點點沙啞,但格外好聽。
“喜歡,從小就喜歡?!?
“他不喜歡你?”
“嗯?!?
“你這么好,他都不喜歡,那他喜歡誰???”
“我姐?!彼齑絼恿藙?,良久才說出了這個令她難過的答案。
“那他著實有些沒眼光了。”
她拍了他一下,有些不服氣地辯解,“喜歡我姐怎么就沒眼光了?他又沒做錯什么。
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她也只是“恨明月高懸,不獨照我”罷了。
她長嘆一口氣,眼淚不爭氣地滾滾而落,濡濕了他的外套。
他的背寬厚踏實,一步一步晃得人醉意上涌,眼皮終于撐不住,緩緩合上。
恍惚間,她仿佛也聽到了他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