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杜度神色陰晴不定。

沒想到，自己居然與這等大人物擦肩而過，還讓他跑了？

此時此刻，他心中盡是悔恨。

代善看著他的表情，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一些，這才對皇太極道。

“皇上，此事也怪不得杜度。孫承宗親自率小股精銳突襲，誰人能料？還有那支精銳步卒，就連我大軍也不清楚，他們究竟從何而來。不管怎樣，杜度與阿濟格已然盡力，無奈賊將太過狡猾，還請皇上寬恕他們?！?

說到這兒，他又皺眉道。

“只是還有另外一事，也令人憂心啊。明國小皇帝剛上來就撤了袁崇煥，如今看來，遼東兵馬調動也沒停下，隱隱間還有激進的態勢，這小皇帝究竟想干什么？”

皇太極面無表情，細長的眼睛微瞇，緩緩道。

“孫承宗老了，即便讓他活著逃回去，又能怎么樣？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如祖大壽吳襄之流，各有算盤，未必真聽他調遣。此人，朕不甚憂。”

他停頓了一下，卻又有些疑慮道。

“只是朕現在想的是，我等借道蒙古，自薊鎮破口入寇京師的想法，那個深宮中的小皇帝，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了?！?

代善搖搖頭，否認道。

“皇上不必擔憂，此事何等機密，他怎么會知曉？再說了，如今蒙古諸部心思不一，明國邊鎮軍備廢弛，那些錦衣衛的探子，也是遲鈍到了極點?！?

“如此情況下，那小皇帝登基不過數月，根基未穩，絕無可能能洞察我千里之外的戰略。想必是孫承宗老于軍旅，自行判斷虜酋西征，后方必有可乘之機，故而冒險出擊，只是恰巧撞上罷了?！?

聽了這話，皇太極不置可否，手指依舊捻著念珠。

他天性多疑，思維縝密，總覺得此事透著蹊蹺。

明軍小皇帝登基后的幾手動作，又快又準又恨，透著一種不尋常的果決。

與萬歷天啟朝的拖沓昏聵，似乎截然不同。

想了想，他又皺眉道。

“此次西征，雖破了多羅特部，俘獲人口牛羊上萬，但被孫承宗這一把火，燒了上百車的糧草。”

“這個冬天，恐怕又有不少旗丁和包衣要挨餓了?！?

代善懇切道。

“皇上是憂國之君，想必那些旗丁能體會到皇上的良苦用心?！?

皇太極搖了搖頭。

帳內一片沉默。

此次劫掠之事，后金謀劃了很久。

結果被孫承宗破壞一通，

搶劫是后金重要的生存手段，損失如此之大，足以讓本就不寬裕的后金雪上加霜。

而且他此次征伐蒙古，為的是鞏固自己的聲威。

本來一切順遂，但加上此番大鬧，未免顯得有些不美。

皇太極不再多想，當即道。

“罷了，多想無益。明國小皇帝是否知曉，一試便知。屆時再看其應對，便知深淺。傳令收兵吧，回盛京?！?

代善點頭同意。

一旁的杜度則是有些默然，心中只感到有些憋屈。

本來是一場酣暢大勝，最后竟打成了這般凄慘的狀況。

損兵折將不說，還放跑了天大的功勞。

他暗嘆一聲，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阿濟格，一時間心中竟然有些后怕。

這家伙，就算救回來，估計也是個閹人了。

如果沒有子嗣的話，那以后他的妻妾家產，只怕都要被人暗中奪走了。

……

又過了一日，朱由檢讓遠來的秦良玉休整片刻，這才親自接見了她。

紫禁城，乾清宮內。

暖閣之中，炭火燒得正旺。

朱由檢從御案后走出，親手扶起了正要行大禮的秦良玉，同時道。

“秦總兵快快請起，一路辛苦！”

說話之時，仔細打量著這位名震天下的女將軍。

此時的秦良玉，已經年過半百，鬢角有了些白發。

但身姿依舊挺拔。

一雙眼睛極為明亮，不見絲毫老態。

此時身著一身鎧甲，風塵仆仆而來，氣質卻凜然不可逼視。

朱由檢溫言撫慰，盛贊其忠勇。

隨即想了想，干脆將馬祥麟北上救援孫承宗之事，一一說了出來。

秦良玉似乎沒感到有什么意外，或者說早就猜到了。

此時她神色平靜，低頭道。

“陛下不必如此，祥麟身為武將，為國效死，也是理所應當的事。陛下運籌帷幄，能讓祥麟救回孫閣老，便是大功一件?！?

她頓了頓，又有些憂慮道。

“陛下，臣一路行來，觀蒙古各部動向詭異，人心浮動。皇太極此次西征察哈爾，其志恐非僅僅林丹汗。若其整合蒙古，下一步，便是圍攻薊鎮之地，此地邊防薄弱，若被攻破之，則京師危矣！”

朱由檢默然。

看來，秦良玉也看出了這一點，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但問題是，怎么守？派誰去守？

朱由檢皺眉道。

“秦總兵所言，朕亦深憂，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秦良玉抬頭道：“陛下若信得過老臣，臣愿率白桿兵，前往薊鎮協防！”

朱由檢道：“不可，秦總兵，京師重地，亦需精銳坐鎮，方可震懾某些心懷叵測之輩?！?

他踱了數步，這才抬頭道。

“且薊鎮乃一線孤城，萬一被圍，卿與白桿兵皆陷于險地，朕心何安？這絕非萬全之策。”

他負手踱步，心中還在不斷思索。

此地不需要一個善戰的將軍，而是需要一個守城之將，最好是一個能讓他放心的人。

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念頭及此，朱由檢沉吟道。

“需得一員沉穩善守的大將，前往整飭防務?！?

“朕記得，原遼東副總兵趙率教，素以守城著稱……”

他還在斟酌。

天啟二年起，趙率教就駐扎在遼東一帶，招募流民，修繕城墻，發展屯田，重建起了前屯衛。

后來在天啟七年五月，他整修的城防起了作用。

當時以火器礌石為用，堅守錦州，抵擋住了十倍于己的后金大軍，接近一個月。

從而贏得了寧錦大捷，并因功升任為了左都督。

從這一點來看，趙率教在守城這一方面，幾乎可以給個S級的評分了。

若要鎮守薊鎮，他是個不錯的人選。

雖然秦懷玉在能力方面可能更勝一籌，但朱由檢卻有些舍不得這名女將，更不愿意。

就在他沉思之時，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沖進暖閣，尖聲叫道。

“萬歲爺，萬歲爺！大捷啊，大捷，遼東八百里加急！”

“馬祥麟將軍千里奔襲，于敖木倫之中救出孫閣老，一并擊潰虜酋阿濟格，杜度，陣斬無數，還重傷了賊酋阿濟格！”

什么？！

朱由檢停下腳步，抬頭看去，臉上全是狂喜的神色。

秦良玉也有些愕然。

兒子竟然立下了這等功績，還重傷了努爾哈赤的兒子？

此時朱由檢已極為激動，當即拍下御案，大叫道。

“好！”

“天佑我大明，馬祥麟忠勇可嘉，當重賞！”

“王伴伴，傳朕旨意，擢升馬祥麟為都督同知，賞銀五千兩，賜蟒袍玉帶！其余將士，兵部從優敘功犒賞！”

“對了，再將此事多發于報，使說書先生往來傳頌，就擬個題目吧……”

朱由檢想了想，當即道。

“就說，小子龍勇闖韃子營，老督師不減當年勇！”

王承恩嘀咕了兩句，眼前一亮，越想越有趣味。

而秦良玉則是神色激動，但此時，還是不忘記推辭道。

“陛下！祥麟年少，恐當不起如此厚賞，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但朱由檢沒有給她反駁的機會，只是大笑道。

“當得起，此乃潑天之功！”

“此戰之后，不僅重挫虜酋銳氣，更救回了我大明的國之柱石！”

“秦懷玉，朕除了賞賜他外，還要賞你為石柱宣慰司。并加賜糧五萬石，餉銀十萬兩，允你擴充白桿兵，務必為朕練出一支精銳?！?

不等秦良玉再謝恩，朱由檢繼續道。

“還有孫閣老，加封太傅，賜金，令其安心休養，日后朕還有倚重！”

他頓了頓，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道。

“王承恩，你說，這次為何孫閣老一人征戰，那些遼東的將官干什么吃了？”

王承恩心知道陛下生氣了，不敢有所隱瞞，當即低頭道。

“恐怕是因為袁督師一事，致使這些人多有不滿，因此不愿勞師出征?！?

朱由檢冷笑道。

“好啊，好一個不愿意?！?

“那朕倒想問問，這耗盡了我大明子民的心血，傾盡舉國之力供養出來的遼東將士，究竟是我大明保家衛國的邊軍，還是他們這些狗賊的私軍？！”

“他們不出兵，眼睜睜看著孫督師出戰，是想要看督師主動送死不成？”

王承恩不敢再說了，甚至有可能的話，他都不敢聽。

秦良玉懇切道。

“陛下，遼東之地也需重兵把守，或許這些將官是以守土為任，不敢懈怠吧，唯愿陛下輕責?！?

朱由檢微微平息了怒氣。

這幾個遼東的將官，當真是如此可惡。

一個個都學袁崇煥，不聽朝廷的旨意了嗎？

再這么發展下去，說不定祖大壽之流，還真有可能反投了后金。

一想到這兒，他當即厲聲道。

“朕當然要重罰他們，不過不是現在?！?

“擬旨，傳諭遼東！趙率教，滿桂，祖大壽等，督師遇險，援護不力，各罰俸半年，以示薄懲！令其戴罪立功，整軍備戰，若再懈怠，嚴懲不貸！”

一番話落下，可謂是天恩浩蕩，賞罰分明。

看著御座上的年輕天子，一時間，秦良玉心中百感交集。

沒想到，當今陛下竟然是這等人物。

短時間內做的這些處置，竟讓她都覺得極為恰當，幾乎沒有不妥之處。

連帶著自己的孩兒馬祥麟都跟著受了賞。

一時間，她當即忍不住拜下道。

“臣代祥麟，代石柱將士，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微微點頭，卻又抬頭看向了半墻上的九邊圖。

輿圖之上，順著蜿蜒曲折的長城防線，最終落到了薊鎮上。

這里是京師抵御蒙古最近的要道。

只是，這次孫承宗和馬祥麟配合，給皇太極造成了一些麻煩，可也僅僅只是麻煩而已。

皇太極依然還對京師有威脅。

甚至因為自己的連番旨意，略微改變了局勢，皇太極的動向反倒更難預測了。

秦良玉似乎覺察到了什么，當即沉聲道。

“陛下可是在思慮，該遣何人去鎮守薊鎮，以防虜酋鋌而走險，繞道蒙古嗎？”

朱由檢大笑道。

“秦總兵深知朕心。確是如此。薊鎮綿延千里，隘口眾多，多年來武備弛廢，早已非鐵壁銅墻?；侍珮O新挫，其整合蒙古諸部后，若真不顧一切由此破關，直逼京師，則后果不堪設想?！?

他頓了頓，又道。

“朕確有人選，如趙率教，沉穩善守，或可一用，你覺得此人如何？”

還沒等秦良玉回答，朱由檢就當即道。

“只是朕所思所慮，癥結皆在于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良玉，你說，縱使趙率教有萬夫不當之勇，守城之能堪比古時良將，但他到了薊鎮，手下沒有任何精銳，再加上城垣失修，械甲不備，短時間內，怎么能構建得起一道能抵擋八旗鐵騎的有效防線呢？”

“朕最缺的，就是時間，不，朕還缺銀子，朕什么都缺?！?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微微皺眉，感覺到處都是難題。

先不說趙率教的能力如何，就算是真正的名將，也需要錢糧兵卒才行啊。

但現在大明的稅收不上去，僅有的微薄銀兩，能抽調給薊鎮的資源很有限。

朱由檢的私房錢倒是不少，可那是他打算練兵用的。

總不能耗費大量錢糧，只守不攻吧，那不是走向慢性死亡嗎？

秦良玉靜靜地聽著，等到朱由檢的聲音落下，她這才上前道。

“陛下所慮，皆是實情。只是守城之道，并非全賴人力堆砌。虜酋所恃者，弓馬騎射，沖突野戰，是其之長。而我大明，亦有其所懼之物?！?

“火器?！?

這兩個字，她說得很清楚。

并且還在繼續道。

“陛下，薊鎮各關口臺堡，舊制皆配有佛郎機、大將軍炮、滅虜炮等各式火器。雖年久恐有疏于操練、保管不善之弊，然其根基猶在。若陛下能下一道嚴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