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輛耗盡生命與權(quán)謀的荔枝車最終抵達長安，筐中多數(shù)鮮艷早已在千里的顛簸與炎暑中敗壞了顏色、漚出了酒氣，唯有兩枚荔枝，以奇跡般的、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保存了下來——它們的紅，不是嶺南歡快的朝霞，而是如凝血般沉郁、純粹、觸目驚心。這兩顆碩果僅存的甘甜之玉，是李善德用盡一個官吏所有智慧、押上身家性命乃至人倫底線，向無情的命運索要的最后一點慈悲。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在官場驚濤與刀鋒間閃轉(zhuǎn)騰挪的荔枝使，只是一個滿身風(fēng)塵、心如死水的丈夫與父親。

一、墳前荔：血色溫柔寄幽明

京城北郊，新土未干。錦娘的墳冢靜默在春末的草色間，單薄得如同一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散的葉子。李善德顫巍巍地，將一顆晶瑩飽滿的荔枝，輕輕置于冰涼的墓碑前。那艷紅的殼與樸素的黃土構(gòu)成刺眼的比照。

風(fēng)穿過稀疏的林木，如同錦娘生前模糊的低語。果殼的艷紅在墳頭石上靜靜流淌，那濃烈到幾乎要溢出的紅，映在李善德渾濁的眼底，驟然幻化成嶺南農(nóng)人龜裂手指滲出的血珠；驛站倒斃驛馬圓瞪的眼瞳；又或是——錦娘彌留之際，為省下家中最后一口湯藥，咬破嘴唇強忍呻吟時滲出的那一抹猩紅。這哪里只是嶺南的果漿？分明是他一路碾碎的無數(shù)血肉、無法償還的人情債、壓在喉頭無法痛哭的塊壘，都凝結(jié)在這小小的一顆果實里。

“娘子，嶺南的荔枝，甜的……”他聲音干澀嘶啞，字字都像是被砂石磨過喉嚨。他剝開鮮亮的外殼，瑩白如玉的果肉在日光下幾乎透明，散發(fā)著一縷清冷的、仿佛不屬于人間的甜香。他小心地掰下一小瓣，讓那汁水滴入墳塋的土壤，像是獻給她再也無法享用的貢品。這甜蜜的汁水，能滲入幽冥，滋潤她被世道苦難榨干枯萎的靈魂嗎？或者，它只能徒然加重這片土地咸澀的苦味？。荔枝在墳前靜臥，如同一個血色的休止符，它封緘了錦娘一生未能嘗到的甜，也成為李善德心上永難愈合的、帶著甜蜜毒液的傷疤。

二、掌中荔：未曾染塵的赤子之心

李善德回到狹窄破敗的家中。昏暗燈火下，袖兒小小的身影蜷在角落，眼神怯怯如同驚懼待哺的幼雀。他蹲下身，粗糙如礫石般的大手，顫抖著將另一顆保存完好、未曾沾染半分紅塵濁氣的荔枝，輕輕放入女兒小小的掌心。

這荔枝在他布滿血絲、溝壑縱橫的手掌中滾落，帶著驚心動魄的完美與純凈。它鮮亮的殼像是最純凈的朱砂，映得袖兒黯淡的小臉也顯出幾分生氣。它圓潤飽滿，光滑細膩，沒有一絲蟲蛀的痕跡，沒有絲毫碰撞的損傷——仿佛從嶺南枝頭摘下那一刻起，就被一種無形的意志小心呵護，穿越所有的煙塵與敗腐，穿越父親幾乎被碾碎的人格與靈魂之煉獄，將那份不染纖塵的甘甜，跨越生死與污濁，完整地遞送到這雙未曾被生活真正善待的童稚手心。

“袖兒，嘗嘗……爹…帶回來的。”他的聲音哽咽在喉頭，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袖兒小心翼翼地，用稚嫩的指甲笨拙地剝開那紅殼。冰晶般剔透的果肉暴露出來，沁人的甜香在小屋彌漫開。她將小小的一瓣送入口中，瞬間，那雙因缺乏營養(yǎng)而黯淡的大眼睛，如星子般被點亮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而純粹的幸福感包圍了她。她滿足地咀嚼著，細微的吞咽聲在寂靜中清晰可聞，嘴角微微上揚，像個突然收到神賜恩典的小仙女。

李善德望著女兒滿足的笑靨，胸中卻似被沸油煎熬。袖兒舌尖那份天真無邪的甘美，不正是用她母親的永眠、用無數(shù)條無名者的性命、用他自己靈魂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代價換來的嗎？。那甘甜入口的瞬間，他仿佛看見無數(shù)道血色的目光穿透時空注視著他——倒斃的驛卒、枯槁的農(nóng)人、乃至長眠在冷土之下的錦娘……這顆荔枝，既是父親傾注所有愛意的饋贈，亦是沉甸甸、浸透著人命的因果。袖兒嘗到了無瑕的甜，而她父親的心，卻正被這“完美”本身灼燒出一個巨大的、黑沉沉的空洞。

荔枝最終被誰嘗？

荔枝，被黃土掩埋的思念所感知，被清貧苦難中長大的稚子所珍享。李善德的兩顆荔枝，一顆還了陰間妻子一生的期許，一顆償了陽世女兒片刻的幸福。而他自己，最終站在了那血肉筑成的甜與澀、生與死、愛與罪的分界線上，獨自咀嚼那份噬心蝕骨的千般滋味。

荔枝之核：

兩顆荔枝的核，終將寂落：一顆融入北邙山的草木風(fēng)煙，帶著永遠無法傳達的哀思與愧疚；一顆或許會被袖兒種在破舊的陶盆里，在貧瘠的土壤中，艱難地萌發(fā)出一絲孱弱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