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在招商局的會議室進行。

王副廠長的手指不停敲打桌面，節奏和當年在紡織廠審問我時一模一樣。安娜把錯版西裝攤在桌上：“王先生，盜版在香港要坐牢的。“

“血口噴人！“王副廠長拍案而起，“這明明是你們港商——“

“我們有證據。“我按下錄音機鍵，磁帶里傳出馬衛東的聲音：“...紅星廠接私活的事捅出去，您兒子留學的事...“王副廠長突然掀翻茶杯。滾燙的茶水潑在我手背上，燙出一片紅痕。阿萍猛地沖進來，手里舉著賬本復印件——紅星廠近半年的原料進出記錄，最后一頁有王副廠長的親筆簽名。

“您猜，“我輕聲問，“輕工局看到這個會怎么想？“

窗外突然傳來歡呼聲。我們轉頭看去，工人們正在掛新廠牌——曉川制衣。

周偉站在梯子頂端，手里拿著周景川的電工刀，刀尖挑著紅綢布。陽光照在刀柄上，那圈紅膠布鮮艷得像團火。

王副廠長簽完保證書的那晚，我在鐵皮屋頂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周景川的字跡，里面只有張廣交會邀請函，日期是1984年4月15日。邀請函背面用鉛筆寫著極小的字：私營經濟合法化試點名單，有我們。

阿萍爬上梯子遞給我一杯麥乳精：“姐，周偉哥在哭。“

月光下，周偉跪在廠房空地燒紙錢。火堆旁擺著三樣東西：紅星廠的工牌，燒焦的賬本，和那把沒了紅膠布的電工刀。

“他每年今天都這樣。“阿萍小聲說，“周老板的忌日。“

我摸出信封里的最后一樣東西——半張假結婚證上我的照片，已經被摩挲得發軟。

風吹起火堆的灰燼，像黑蝴蝶飛向深圳河對岸的燈火。更遠處，新立起的“時間就是金錢“標語牌下，第一棟私營服裝大廈正破土動工。

1984年的第一場雨來得又急又兇。

我站在曉川制衣的鐵皮廠房門口，看著雨水在泥地上沖出蜿蜒的血色溝壑——昨天卸貨時打翻的染料被泡發了，像極了周景川消失那晚珠江上的粼光。

“俞老板！“會計小吳舉著賬本追出來，“上個月利潤夠買十臺日本電機了！“

她手里的計算器顯示著五位數，這在1984年的深圳簡直是天文數字。可我盯著賬本上“周景川“三個字的簽名——那是阿萍模仿的，筆畫太工整，不像他本人寫得那樣張牙舞爪。

廠房里突然傳來尖叫。

流水線最末端的紅頭繩女工舉著件西裝發抖，袖口處密密麻麻的針腳組成兩個字：救命。

阿萍蹲在縫紉機前，手指撫過那些歪扭的線跡：“是李紅梅的針法。“

我猛地扯開整箱成品，二十件西裝內襯全繡著同樣的字。周偉抓起工作證就要往外沖，被我拽住：“是陷阱。“

“那是我堂哥的人！“他眼球充血，“你他媽冷血——“

電工刀“錚“地釘在我們之間的木柱上，刀柄上纏著嶄新的紅膠布。

“王副廠長上周剛調任省輕工局。“我拔出刀，“這些衣服是發往廣交會展銷的。“

雨水從鐵皮屋頂的裂縫漏進來，滴在繡著“救命“的字跡上，紅線漸漸暈開成血的顏色。

廣交會籌備處設在流花展館，門口停著十幾輛省城牌照的轎車。

我穿著自制的收腰西裝，胸前別著“港商助理林小姐“的假證件。展位圖顯示，紅星紡織廠的展臺就在金麗服飾斜對面——近得能看清王副廠長新梳的干部頭打了多少發蠟。

“那批貨在倉庫B區。“安娜戴著墨鏡出現，香奈兒5號的味道蓋不住她聲音里的顫抖，“我查過了，確實有批女工從東莞來...“

她突然噤聲。馬衛東腆著肚子走過來，胳膊上戴著“展銷會監督員“的紅袖章。

“喲，林助理。“他故意大聲說，“聽說你們老板姓周？“

我握緊包里裹著紅膠布的電工刀，安娜卻先笑了：“馬主任，您兒子頂職進工商局的事，沒跟組織報備吧？“

馬衛東的表情像被捅了一刀。

倉庫B區彌漫著霉味和尿騷氣。

鐵絲網后面關著二十多個女工，李紅梅蜷縮在角落，右手包著臟兮兮的布條。看見我時，她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舉起三根手指——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號，代表“三天沒吃飯“。

“裝車！“管理員踹開鐵門，“這批貨送火車站！“

工人們被趕進集裝箱時，我看見了紅星廠的藍色印章——不是蓋在布料上，而是烙在她們手腕。最瘦小的那個女孩回頭看我，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周老板沒死**。

卡車發動瞬間，我摸出電工刀劃破篷布，把阿萍給我的紙條塞進李紅梅手里。

上面寫著我們在東莞的接頭地址，和一句詩：野火燒不盡。

展銷會開幕當天，王副廠長親自為紅星廠的新品剪彩。

“這是借鑒國際先進經驗設計的！“他扯開模特身上的防塵罩——那是我和周景川設計的解構風西裝，現在掛著紅星廠的吊牌。

閃光燈亮成一片時，我走上展臺，舉起裹著紅膠布的電工刀。

“這件作品，“刀尖挑開西裝內襯，露出“周景川和俞曉雅設計“的字樣，“真正的設計師在這里。“

全場嘩然。王副廠長臉色鐵青地搶過話筒：“保安！把這個瘋子——“

“且慢。“穿中山裝的老者突然站起來，胸牌上寫著“國家體改委“。他拿起西裝仔細查看：“同志，你說這是私營企業的設計？“

“是。“我亮出曉川制衣的營業執照，“在深圳特區注冊的私營企業。“

王副廠長突然笑了：“私營？你的資金哪來的？“他轉向圍觀群眾，“我舉報！她男人周景川走私日本縫紉機——“

“證據呢？“我問。

“這就是證據！“他猛地扯開另一件西裝，內襯里掉出張日文說明書。

全場死寂。體改委老者的眉頭越皺越緊，我的心跳快沖破喉嚨——那確實是我們藏在樣衣里的備用說明書，為了研究日本工藝。

“王廠長。“老者突然開口，“你怎么認得出日文？“

王副廠長僵住了。

“這是縫紉機說明書沒錯。“我撿起紙張，“但紅星廠去年進口了三十臺同型號設備，您辦公室就有批文復印件。“

馬衛東突然沖上來搶紙，我側身一讓，他撞翻了模特——模特頭套掉下來，露出里面藏著的錄音機。

按下播放鍵，王副廠長的聲音響徹展館：“...把東莞那批女工關起來...做完廣交會訂單就處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