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縫里的草又冒頭時，趙硯秋踩著晨露推開了永定門城樓的側門。銅鎖在晨光里泛著舊光，鎖孔里還卡著去年深秋的一片銀杏葉，是她親手塞進去的。

“趙老師早。”巡邏的保安老張舉了舉手里的保溫杯，水汽在他睫毛上凝成細珠，“昨兒后半夜風大，您看那幾塊松動的城磚，要不要叫修繕隊來看看？”

趙硯秋抬頭望向箭樓的飛檐，琉璃瓦在朝陽里淌著金紅的光。六十二歲的人了，頸椎早熬出了骨刺，可每次仰頭看這城樓，脖子竟能靈活得像年輕時。“東南角第三塊，對吧？”她從帆布包里掏出卷尺，“我先量尺寸，那是乾隆年間的老磚，得找同批次的復制品來換。”

城磚上的青苔還帶著夜露，趙硯秋蹲下身時，褲腳沾了片蒲公英。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也是這樣的春日，祖父牽著她的手走過永定門的門洞。那時城樓剛完成解放后的第一次大修，祖父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手指撫過磚墻上的刻痕：“你看這‘永定’二字，是盼著家國永遠安定。”

門洞穿堂風里飄著冰糖葫蘆的甜香，挑著擔子的小販吆喝著穿過，竹筐上的紅綢帶掃過她的羊角辮。祖父忽然停住腳，指著城磚縫里鉆出的野草：“這墻再結實，也攔不住春芽。文化這東西，就像這草，只要根還在，燒了砍了，來年照樣冒頭。”

趙硯秋的指尖撫過磚墻上模糊的字跡，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市民留下的涂鴉，“勞動最光榮”幾個字被歲月磨得只剩輪廓。她掏出拓紙鋪上去，鬃刷輕輕掃過，粉塵在光柱里跳舞，像極了祖父書房里永遠飄著的墨灰。

“趙老師，您還在拓這些呀？”老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博物館的年輕人都說，直接拍照存檔多省事。”

趙硯秋直起身，后腰的酸痛讓她齜牙咧嘴。“拍照是給機器看的，”她抖了抖拓好的紙，墨色的字跡在晨光里漸顯，“拓片是給人心看的。你看這筆畫里的頓挫，都是當年刻字人心里的勁兒。”

正說著，三個穿工裝服的年輕人扛著三腳架跑過來，為首的小伙子舉著平板電腦沖趙硯秋笑：“趙老師早！我們帶了三維掃描儀，今天要給箭樓做全息建模。”

是文物局新招的數字修復組，領頭的叫林小滿，二十五歲，說話時總帶著股沒遮攔的熱乎氣。趙硯秋皺眉看著他們往城磚上貼反光標：“輕點，別蹭掉磚面的包漿。”

“放心吧！”林小滿調出平板電腦里的模型預覽，屏幕上的永定門正緩緩旋轉，飛檐上的走獸連睫毛狀的紋飾都清晰可見，“等建模完成，游客掃碼就能看見乾隆年間的城樓原貌，連當年箭窗里的箭簇痕跡都能復原。”

趙硯秋湊近屏幕，忽然指著某個角落：“這里不對。”她伸手點向屏幕上的檐角，“光緒二十六年那場大火，把西南角的垂獸燒得缺了個角，你們這模型太完整了。”

林小滿愣了愣，趕緊翻出史料照片比對，臉頰慢慢漲紅：“還真是……我們光顧著還原形制，忘了這段損傷記錄。”

“這城樓的魂，不光在它完好的時候，”趙硯秋摸了摸冰涼的城磚，“也在它受過的傷里。”

正午的日頭曬得磚頭發燙時，穿漢服的姑娘抱著琵琶又來了。水綠色的裙擺掃過石板路，驚飛了幾只啄食的麻雀。“趙老師，我們改了版《永定門謠》，加了電子合成音，您聽聽？”她身后跟著個戴耳機的男生，正調試著便攜音響。

趙硯秋望著姑娘懷里的琵琶，忽然想起母親留下的那把。母親是旗人，年輕時在城樓附近的戲樓唱過京韻大鼓，《永定門謠》是她的拿手戲。“唱吧，”趙硯秋往旁邊退了退，“注意別碰著欄桿，那是光緒年的原物。”

琴弦撥動的瞬間，穿堂風忽然起了。電子合成的低音混著琵琶的清越，像把古今的風揉在了一起。“永定門吶，九丈九，箭樓底下走龍舟……”姑娘的唱腔里摻了點氣聲，倒讓這百年老謠生出些新意思。

趙硯秋望著姑娘翻飛的水袖，恍惚看見母親站在戲樓的雕花欄桿前，鬢邊的珠花隨著唱腔輕顫。日軍占領北平那年，母親就是在永定門被抓走的。那天她躲在城樓的夾層里，透過磚縫看見母親水紅色的旗袍被撕破，琵琶摔在石板路上斷了弦。后來她才知道，母親是為了掩護地下黨的文件，故意在城門處拖延時間。

“趙老師？您怎么哭了？”漢服姑娘遞來紙巾，琵琶還抱在懷里。

趙硯秋抹了把臉，夕陽正把城樓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沉默的巨蟒。“沒事，”她指著箭樓的匾額，“你知道嗎？這‘永定門’三個字，抗戰時被日本人鏟掉過，是建國后照原樣重刻的。刻字的老師傅，當年就藏在這城樓里躲過追殺。”

姑娘的眼睛亮起來：“那我唱到‘定’字時，讓電子音突然停一秒？”

暮色漫上城磚時，趙硯秋遇見了那個背著畫板的少年。他蹲在護城河的石橋上，手機架在三腳架上直播，屏幕里的彈幕正飛快滾動：“這就是BJ南大門？看起來還沒我家小區氣派。”

少年漲紅了臉，舉著速寫本反駁：“你們看這飛檐的弧度，是明清工匠算過日照角度的！夏天能擋住直射的陽光，冬天又能讓暖光照進城門洞……”

趙硯秋站在他身后聽了會兒，忽然開口：“你爺爺當年在這兒放的沙燕風箏，翅膀上是不是畫著九只燕子？”

少年嚇了一跳，手機差點掉進河里。“您怎么知道？”

“那是‘九燕報春’的紋樣，”趙硯秋撿起塊石子，在地上畫起草圖，“你爺爺要是把風箏線放足，燕頭正好能對著箭樓的鴟吻。”她忽然想起祖父的風箏，竹骨上總纏著母親繡的紅綢帶，風一吹就像團跳動的火苗。

直播間的彈幕漸漸變了風向：“這老太太懂行啊！”“求科普永定門的冷知識！”

少年的眼睛亮起來，舉著手機對準趙硯秋：“奶奶，您給講講那口鐘吧？我爺爺說他小時候聽過鐘聲。”

趙硯秋望向箭樓頂端的銅鐘，鐘舌上的銅綠厚得像層痂。這口鐘，光緒年間就沒再敲響過，抗戰時差點被熔了做炮彈，是幾個老百姓連夜扛到城樓夾層里藏起來的。“上個月修復時，我們給鐘舌換了新的銅軸，”她忽然提高了聲音，像是對著直播間里的成百上千人說，“等端午節，會讓它重新響起來。”

彈幕瞬間炸開了花。少年舉著手機的手在發抖，鏡頭里，永定門的輪廓正被晚霞染成琥珀色。

“對了，”趙硯秋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那枚乾隆通寶，“你給直播間的年輕人看看這個。去年從磚縫里掏出來的，邊緣磨圓了，可‘乾隆’兩個字還清楚。”

夜深時，趙硯秋獨自坐在城樓里。林小滿團隊的全息投影正打在磚墻上，光緒年的永定門與當代城樓重疊在一起，像場跨越百年的對話。她從鐵盒里拿出那截斷弦的琵琶頸，木頭已經發黑，卻還能摸到弦軸上的凹槽——那是母親調弦時磨出的。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臺北的堂姐發來的視頻。鏡頭里，八十多歲的堂伯母正摸著那張拓片，手抖得厲害。“是這兒，”她忽然哭起來，“就是這三個字，我記得筆畫里的坑洼，是當年孩子們爬城墻磨出來的。”

屏幕下方彈出條新消息，是林小滿發來的：“趙老師，三維模型加了火災損傷的細節，您看看？”

趙硯秋望著窗外的月光，護城河的水波里，永定門的影子忽然變得清晰。她想起祖父說過的話，文化就像草，根扎在土里，不管上面蓋了多少新東西，春天一到，總會冒頭。

晨光爬上檐角時，趙硯秋把那截斷弦的琵琶頸，輕輕放進了城樓的展柜里。旁邊擺著光緒年的城磚、抗戰時的彈殼、少年直播用的手機支架，還有林小滿團隊打印的3D模型。展柜的玻璃上，她貼了張紙條：

“永定門的月光，照過離人，也照過歸客；映過舊痕，也映著新光。”

護城河的柳梢掠過水面，驚起一群白鷺。趙硯秋看見那個漢服姑娘又來彈琵琶，電子音響里混著孩童的笑鬧；林小滿正舉著掃描儀追逐朝陽，光斑在城磚上跳著碎步；而臺北來的堂伯母，正扶著石橋的欄桿，對著手機屏幕里的孫子揮手——少年的直播間標題換了，寫著“我在永定門，等鐘聲響”。

磚縫里的草，在晨光里挺直了腰。風過時，草葉搖晃的弧度，竟與飛檐的曲線隱隱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