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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井娘

“狗蛋——回家吃飯嘍——”

我的聲音拔得老高,在剛擦黑的田埂上撞出去,又給冷冰冰地彈回來,像個沒人要的野鬼在學舌。天邊最后那點昏紅也沉下去了,壓得人心里發慌。遠處黑黢黢的村子,只有幾點昏黃的燈火,死氣沉沉,像墳地里飄著的鬼火。腳下的泥巴路硬得硌腳,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扯著嗓子又喊:“張狗蛋!聽見沒!回家吃飯了!皮癢了是吧!”嗓子眼兒里干得冒煙,一股無名火蹭蹭地往上頂。這小兔崽子,野了一天了,人影都不見一個!

村西頭那口老井,像個黑窟窿蹲在野地里。村里人最近都繞著它走,聚在村口老槐樹底下扯閑篇時,那話里話外都透著股邪乎勁兒。王婆子癟著嘴,神秘兮兮地壓著嗓門:“邪性!那井,怕是又‘醒’了!你們聞聞那味兒!”旁邊幾個婆娘跟著點頭,臉上都掛著驚惶,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就是沒人敢往井那邊瞅。我當時聽著,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冰錐子扎了,可嘴上還是硬:“胡咧咧啥?一口破井還能成精了?”嘴上這么說,可那井口黑洞洞的影子,總在我腦子里晃悠。

狗蛋……他下午就是揣著一把花花綠綠的玻璃彈珠,蹦蹦跳跳說要去找二牛在那井臺邊上“開仗”的!這念頭像條冰冷的毒蛇,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越勒越緊,幾乎喘不上氣。我瘋了一樣拔腿就往村西頭跑,鞋差點跑掉了也顧不上,心在腔子里擂鼓似的咚咚咚狂跳,震得耳膜嗡嗡響。

老井像個巨大的、沉默的怪物趴在那里。井臺是幾塊歪歪扭扭的大青石壘的,縫隙里鉆出些半死不活的野草,蔫頭耷腦。我沖到井邊,身子往前一探,對著那深不見底的黑窟窿扯開嗓子吼:“狗蛋——!狗蛋你在不在底下?!應娘一聲啊——!”

聲音砸進井里,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就被那濃得化不開的黑給吞了。井里死寂一片,靜得可怕,靜得能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的聲音,還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帶著鐵銹和水腥氣的冷風,幽幽地從井底爬上來,拂過我的臉。那風鉆進鼻孔,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像是淤泥里泡爛了什么東西的甜腥味,激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狗蛋!張狗蛋!”我圍著井臺打轉,像只沒頭蒼蠅,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腳下亂糟糟的泥地上,除了我自己的腳印,就是一些碎石子。我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每一寸地面,指甲縫里全是泥,瘋了似的在那些石頭縫里摳挖。沒有!什么都沒有!我兒子那么大個活人,還有他那寶貝疙瘩似的彈珠,就像被這口黑井一口吞了,連點渣子都沒吐出來!

“作孽喲……”身后傳來一聲沙啞的嘆息。

我猛地回頭。村長張老根佝僂著背,像個移動的樹墩子,不知啥時候悄沒聲地杵在了幾步開外。他那張老樹皮似的臉皺成一團,昏黃的老眼半瞇著,吧嗒吧嗒抽著旱煙鍋子,一股子嗆人的劣質煙葉味兒混著夜晚的涼氣飄過來。

“村長!”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住他那件油膩膩的舊褂子袖子,聲音抖得厲害,“您看見俺家狗蛋沒?晌午還在的!說在井邊玩彈珠……”

“嘖,”張老根把煙鍋子從嘴里拔出來,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火星子濺在泥地上,瞬間就滅了。他抬起眼皮,那渾濁的眼珠子飛快地瞟了我一下,又立刻躲開,去看旁邊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好像那樹上開了花似的。“藝馨啊,娃兒家家的,皮實,指不定跑哪個草垛子后頭貓著去了,跟你藏貓貓呢。”他喉嚨里咕嚕了一聲,聲音又干又澀,“莫急,莫瞎跑,天黑,摔著咋辦?回去吧,啊?”

“藏貓貓?”一股邪火“噌”地沖上我腦門,燒得我眼前發黑,抓著他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藏貓貓能藏一天?天都黑透了!他餓不餓?怕不怕?這井……”我猛地指向那黑洞洞的井口,“村里人都在傳!說這井‘醒’了!是不是它?是不是它把俺狗蛋……”

“胡說八道!”張老根突然拔高了調門,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貓,煙鍋桿子猛地往地上一頓,發出悶響。他那張老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陰沉,皺紋深得像刀刻的溝壑。“嚼舌根的話你也信?那井多少年沒水了?就是口枯井!哪來的精怪?回吧!趕緊回!”他揮著煙桿,像趕蒼蠅一樣,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焦躁,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恐慌。

他那躲閃的眼神,那強硬的語氣,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不對!這老東西肯定有事瞞著!我心里的疑云像墨汁滴進水里,瞬間彌漫開來。我沒再跟他爭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猛地甩開他的手,不再看他那張令人心寒的老臉,咬著牙,轉身又撲回井臺邊。村長在我身后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得像塊石頭,砸進我耳朵里。

井沿的青石冰冷刺骨。我跪下來,身體幾乎要探進那濃墨般的黑暗里。眼睛適應了黑暗,借著天上那點可憐的、被云層擋得七零八落的月光,我發瘋似的用手指摸索著井沿粗糙的表面,指甲刮過冰冷的石頭,發出細微的“嚓嚓”聲。每一道石縫,每一處凹陷,都不放過。指尖傳來冰冷黏膩的觸感,是常年不見陽光的濕滑苔蘚。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右手食指在靠近內側、一塊石頭棱角的下方,猛地碰到一個硬硬的小圓東西!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狂跳起來,撞得胸口生疼。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摳著,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終于,那東西被我摳了出來,沾滿了黑綠色的泥污。我顫抖著手,用衣角使勁擦了擦。月光吝嗇地落下一小片慘白的光,剛好照在我掌心——半顆玻璃彈珠!染著已經發黑、變得粘稠的血跡!那是我家狗蛋的!是他最寶貝的那顆“貓眼兒”,里面有一道金色的、像貓眼瞳仁似的紋路!絕對不會錯!

“狗蛋!”我喉嚨里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嚎叫,像被刀捅穿了肺管子。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整個人癱軟在冰冷的井臺上,那半顆染血的彈珠死死攥在手心,硌得骨頭生疼。血!井邊!村長那躲閃的眼神!所有的碎片瞬間拼湊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深淵——我的狗蛋,就在這底下!

“俺的兒啊——”我哭嚎著,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下去!我要下去!他一定在下面等著我!

家里那捆粗麻繩被我連拖帶拽地弄來了,沉甸甸地壓在肩上。我把繩子一頭死死捆在井臺邊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最粗壯的樹根上,打了無數個死結,勒得手指頭都木了。另一頭,繞過自己的腰,在腋下和胸前緊緊纏了幾道。冰涼的麻繩摩擦著皮膚,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腐爛甜腥的井底寒氣直沖肺腑。我雙手死死抓住繩子,腳蹬著井壁上凸起的石塊,一點點,把自己往那片吞噬了我兒子的黑暗里放下去。

井壁滑膩得像抹了油,冰冷刺骨。麻繩摩擦著肩膀和腋下的皮肉,火辣辣地疼。越往下,那股子陰冷的水腥氣和爛泥的腐臭味就越濃,粘稠得化不開,直往鼻子里鉆,熏得人頭暈眼花。頭頂那點可憐的月光很快就被徹底掐滅了,四周是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濃得能攥出水來。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聲,還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在狹窄的井壁間撞來撞去,嗡嗡作響。

我像個瞎子,全靠腳在井壁上摸索。腳尖觸到的,除了冰冷堅硬的石頭,更多是一種黏糊糊、軟塌塌的東西,像厚厚的、腐爛的苔蘚墊子,覆蓋在石壁上。每一次落腳,都感覺那東西微微下陷,仿佛踩在某種活物的皮膚上。我強忍著惡心和恐懼,繼續往下探。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一輩子,腳尖終于觸到了底。不是堅硬的石頭,而是一種更加松軟、帶著彈性的淤泥感,腳踩上去,發出“咕唧”一聲輕響,陷下去小半截。

井底!到了!

“狗蛋?狗蛋!”我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在死寂的井底聽起來格外凄厲。我摸索著解開腰間的繩結,雙腳完全陷入那冰冷的淤泥里,寒氣順著褲腿嗖嗖地往上爬。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急切地劃拉著。井底空間不大,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指尖劃過濕滑冰冷的井壁,觸碰到那些厚厚的、令人作嘔的“苔蘚”。那觸感……不對勁!太厚了,而且……好像還在極其輕微地蠕動?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到天靈蓋!

就在這時!

一個冰涼、僵硬的小身體,帶著一股濃烈的泥腥和腐爛氣息,猛地從側后方撞進我的懷里!力道大得讓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淤泥里。

“娘!”

是狗蛋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哭腔,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巨大的狂喜像炸彈一樣在我腦子里炸開,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恐懼和疑慮!我什么都顧不上了,猛地收緊雙臂,死死抱住懷里這冰涼的小身體,仿佛要把他勒進自己的骨血里。淚水決堤般涌出:“狗蛋!娘的狗蛋!嚇死娘了!別怕!娘來了!娘這就帶你上去!”我語無倫次,胡亂地在他頭上、背上摸索著,想確認他是不是好好的。

就在這一瞬間,頭頂濃密的烏云鬼使神差地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束慘白、冰冷的月光,像探照燈一樣,筆直地射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照亮了井底這一方小小的空間,也照亮了我懷里緊緊抱著的“孩子”。

我的動作,我的狂喜,我所有的聲音,都在看清懷里那張小臉的剎那,被凍僵了。

那確實是狗蛋的臉。但只有左邊半張是完整的,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沾滿了污泥。而右邊……從眉骨往下,一直到下巴,皮肉就像被強酸腐蝕過,又像在淤泥里泡爛了太久,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黏糊糊的暗紅色和黑紫色。皮膚潰爛剝落,露出底下發黑發黃的骨頭和牙床!一只渾濁不堪、毫無生氣的眼球,就那樣毫無遮攔地嵌在裸露的眼窩里,直勾勾地對著我!

月光慘白,照在那半邊腐爛的臉上,像舞臺上的追光,把每一個潰爛的細節都照得纖毫畢現。

懷里這具冰冷的小身體突然動了一下。那半張爛臉上的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扯開,露出了一個極其僵硬、極其詭異的笑容。腐爛的肌肉牽扯著暴露的牙床,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啦”聲。

一個嘶啞、扭曲,像是破風箱漏氣的聲音,從那半張完好的、半張爛掉的嘴里擠了出來:

“娘…”

“該換你下來…陪我咧…”

那聲音鉆進耳朵,像無數冰冷的蛆蟲在往腦子里鉆。每一個字都帶著井底的寒氣,帶著淤泥的腐臭,帶著一種非人的惡意。

“換你下來陪我咧…”

嗡!

我的腦袋里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震得我眼前發黑,天旋地轉。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這惡毒的囈語在顱腔內瘋狂回蕩。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比井底的淤泥還要冰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就在這死一樣的窒息和冰冷中,一個畫面,一個被塵封在記憶最深處、腐爛發臭的畫面,猛地撕裂了黑暗,帶著刺耳的尖嘯,撞進我的意識!

同樣是這口井。同樣是冰冷的黑暗。同樣是令人窒息的淤泥和腐臭。

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淤泥里,冷得骨頭都在打顫。頭頂是遙遠的一圈微光,像一個冷漠的眼睛。絕望像冰冷的水,淹沒了口鼻。淤泥里,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冰冷滑膩的東西,纏上了腳踝,纏上了小腿,帶著一種貪婪的吸力,要把人拖進更深的黑暗……

不是狗蛋。

是我!

是我張藝馨!

三十年前,那個被村里人用麻繩吊著放下來,穿著紅襖子、扎著小辮,作為“祭品”獻給這口“醒”了的老井的七歲女娃!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帶著腐朽的鐵銹味和濃烈的血腥氣。冰冷的淤泥似乎活了過來,無數滑膩冰冷的觸須,正從腳下、從井壁那些厚厚的“苔蘚”中探出,貪婪地纏繞上我的腳踝、小腿,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力,要把我重新拖回那永恒的黑暗里。懷里的“狗蛋”那半張爛臉上的笑容越發詭異,完好的那只眼睛里,閃爍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嘲弄。

“娘…下來…陪我…”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再是模仿孩童的哭腔,而是帶著一種深井淤泥般的粘稠和惡意,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蠕蟲鉆進我的耳朵。

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從骨髓深處、從每一個被遺忘的細胞里蘇醒的冰冷。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游走,在鼓脹,帶來一種詭異的麻癢和刺痛。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井壁上的黑暗仿佛在流動、在扭曲。我低頭,看向自己抱著“狗蛋”的手臂——月光下,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血色,變得慘白,隱隱透出一種灰敗的、石質般的光澤。指甲縫里,那摳挖井壁和彈珠留下的黑泥,正瘋狂地汲取著什么,指甲在詭異地變厚、變長,尖端泛著幽暗的青黑色。

“不…不…”我想尖叫,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咯咯的、像是骨頭摩擦的聲響。懷里的“東西”更緊地貼了上來,那股腐爛的甜腥味濃得化不開。它腐爛的嘴角咧得更大,露出更多森白的牙床和骨頭。

“該…換…了…”它一字一頓,腐爛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上,冰冷刺骨。

頭頂,那束慘白的月光不知何時消失了。井口的方向,卻傳來沉悶的、有節奏的聲響。

噗…噗…噗…

是泥土!大把大把的泥土,混著碎石,正被人從井口傾倒下來!砸在井壁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然后簌簌地落向井底。冰冷的泥點濺在我的臉上、脖子上。

井口上方,晃動著幾個人影的輪廓,模糊不清,沉默得像一群鬼魅。他們動作機械,不斷地把泥土鏟下來。沒有呼喊,沒有交流,只有那單調而沉重的填土聲,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棺材蓋上的喪鐘。

麻繩,那條我系在槐樹根上、用來救命的麻繩,此刻正被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在井口邊緣,一下一下地,狠狠地剁著!刀刃砍在粗糲的麻繩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嚓!嚓!”聲。每砍一下,繩子的顫動就清晰地傳到我的腰間。

噗通!噗通!泥土石塊不斷砸落在我周圍,冰冷的淤泥迅速漫過了腳踝,還在向上蔓延。懷里的“狗蛋”發出滿足的、咕嚕咕嚕的低笑,腐爛的手臂像冰冷的鐵箍,死死纏住了我的腰,用力把我往下拖拽。腳下淤泥的吸力驟然增大,那些滑膩冰冷的“苔蘚”觸須瘋狂地纏繞上來,勒緊皮肉。

“嗬…嗬…”我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身體里那股冰冷的異變在加速。皮膚下的麻癢變成了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體而出。指甲已經變得像野獸的利爪,堅硬彎曲,不受控制地深深摳進“狗蛋”后背那腐爛的皮肉里,發出噗嗤的悶響。一股粘稠冰冷的液體沾滿了我的手指。

“娘…”懷里的“東西”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反而發出更加愉悅、更加詭異的咕噥聲,腐爛的頭顱在我胸前蹭了蹭,像是在撒嬌,“…一起…爛掉…”

井口,麻繩被砍斷的最后一刀終于落下!那沉重的繩頭失去了牽引,像條垂死的蛇,猛地向下墜落,帶著風聲,狠狠地砸在我的肩膀上,又沉重地落進淤泥里,濺起一片腥臭的泥漿。

最后一絲與上面世界連接的希望,斷了。

噗通!噗通!噗通!

泥土石塊落下的速度更快了,更密了。冰冷的淤泥已經漫過了膝蓋,帶著死亡的氣息,堅定地向上吞噬。黑暗濃得如同實質,沉重地擠壓過來。只有上方井口那一圈,在紛落的泥土間隙中,還能看到一點點極其微弱、不斷縮小的灰色天光,像一個正在閉合的、冷漠的眼睛。

我抱著懷里冰冷、腐爛的“孩子”,那是我唯一的骨血,也是將我拖入永恒黑暗的錨。淤泥漫過了腰,冰冷刺骨。身體深處那股非人的冰冷力量徹底爆發了,皮膚徹底失去了溫度,變得像井壁上的石頭一樣堅硬冰冷。指甲深深嵌入“狗蛋”的腐肉,仿佛要和他融為一體。

井口那圈微光,越來越小,越來越暗。

在最后一點天光即將被泥土徹底掩埋的瞬間,我抬起頭,看向那不斷縮小的灰色窟窿。視線穿透落下的泥土,似乎看到了井口邊沿,一張模糊而蒼老的臉——村長張老根的臉。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悲傷,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深的、塵埃落定般的疲憊,還有一種……隱秘的解脫。

然后,黑暗徹底降臨。

徹底的、永恒的黑暗和冰冷,像厚重的裹尸布,一層又一層地纏繞上來。淤泥沒過了胸口,壓迫著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烈的腐臭和泥腥,沉重得像是吸進鐵水。懷里的“狗蛋”滿足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泥漿氣泡的嘆息,腐爛的小腦袋在我冰冷僵硬的頸窩里蹭了蹭,冰涼黏膩的液體蹭在皮膚上。

“娘…”那聲音不再是嘶啞的,反而透出一種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滿足和安寧,“…到家了…”

黑暗深處,那些滑膩的“苔蘚”觸須,那些淤泥下蠕動的冰冷存在,徹底包圍了我們。它們貪婪地纏繞上來,覆蓋了我們的身體,像是在擁抱失散已久的同類。一種源自亙古的冰冷意識,如同深井底部的暗流,緩慢而堅定地侵蝕著我僅存的人性碎片。無數模糊混亂的畫面和聲音涌入腦海——三十年前墜井時的恐懼與冰冷,漫長歲月里在淤泥中腐爛的孤寂與怨恨,對生者血肉和溫暖的扭曲渴望……這些屬于上一任“井娘”的殘念,像毒藤一樣纏繞著我的意識。

“嗬…嗬…”我的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怪異的聲響,不再是人的聲音,更像是某種淤泥冒泡的咕嚕聲。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竟開始適應,看到的不再是純粹的漆黑,而是無數緩慢蠕動、散發著微弱磷光的粘稠脈絡,遍布井壁和淤泥深處——那是“它”的血管,是這口井活著的神經。我抱著“狗蛋”的手臂,皮膚徹底石化,灰白堅硬,與懷中那腐爛的小身體冰冷地嵌合在一起,仿佛本就是一塊腐朽的石頭。

填土的聲音終于徹底消失了。最后一點縫隙被堵死。絕對的寂靜降臨,比死亡還要沉重。只有淤泥下,那些東西緩慢蠕動時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微黏膩聲。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哭泣聲,極其遙遠,仿佛隔著厚厚的土層,從井口外的世界隱隱約約地飄了下來。

“…狗蛋…我的兒啊…你在哪…”

是新的聲音。年輕女人的聲音。絕望,凄惶,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這聲音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入我冰冷的意識深處!一種尖銳的、撕裂般的痛苦瞬間炸開!那痛苦不是我的!是三十年前,我娘的聲音!是她在井口上,也是這樣哭喊著我早已被遺忘的名字!

“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猛地從我喉嚨里爆發出來!尖利、扭曲,帶著無盡的痛苦和怨毒,在狹窄封閉的井底瘋狂撞擊回蕩!我懷里的“狗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驚嚇到,腐爛的身體猛地一縮,隨即爆發出更加尖銳刺耳的、如同金屬刮擦般的哭嚎!

“娘——!怕——!”

兩股非人的尖嘯在絕對的黑暗和泥濘中碰撞、撕扯!

在這瘋狂的噪音中,我僵硬石化的臉上,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絕對黑暗里,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拉扯。皮膚發出細微的龜裂聲。最終,一個凝固的、與懷中“孩子”如出一轍的,巨大、僵硬、充滿無盡惡意的笑容,永遠地定格在了那張灰敗的臉上。

淤泥溫柔地漫過了我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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