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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墜落的蟬

  • 墜落的蟬
  • 巨型沉默物
  • 7627字
  • 2025-07-29 21:58:51

“……在這片廣袤的冰面上,饑餓的北極熊正用它敏銳的嗅覺,搜尋著海豹可能出沒的呼吸孔。冰層之下,環斑海豹會利用冰縫維持呼吸通道。北極熊必須準確定位,并在洞口附近長時間靜候。當海豹浮出換氣的瞬間,北極熊將以強勁的爆發力,用前掌……”

……

“啊~你是說那個二班的嗎。”

“是。”聲音立刻接上,短促。接著是一陣沙沙的響動,或許在床上翻了個身,布料摩擦布料。

“那個男生。今天又在走廊堵我。”聲音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躲閃,“放學的時候,就走過來了。然后停了一下。好像要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來。就看了我一眼。”

“是……哪種看?”

“哎呀,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那種’……”

“哦——然后呢?他就走了?”

“嗯,就走了。”

“神經病。”

短暫的沉默。

“那他跟你說話了嗎?”

“說了一點。”聲音重新清晰起來,“他就問我是哪里人。”

“就這?”

“嗯……還問了……問了我周末……有沒有空。”

“然后呢?他約你了?”

“沒明說。我……我就說‘要看天氣如何’……好傻。”

“并不,你這樣是很聰明的。”

…………

我的女兒一定無法想象我的感受。我一個人身處昏暗的走廊中,屁股底下是那張硌人的高腳凳,手里無聲地撥弄著吉他弦——一塊厚絨布塞在了琴橋下方,扼殺了所有可能產生的聲音。寂靜,是我此刻唯一需要的背景音。

她們正在看動物世界。現在,畫面里應該有一只北極熊。我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那線頻閃的發白光的門縫,不過除了掠過的模糊影子(可能是她們晃動的小腿),什么具體的圖像都讀不出來。我能想象女兒和莉莉正躺在或者半躺在床上,床單大概被蹭得皺成一團,脫下來的外套丟在地上。

我繼續聽著,聽著那些細碎的聲音,聽著她們分享的,關于學校里發生的趣事,關于男孩們那些幼稚的追求,關于女兒對未來的那些輕快的、毫無顧忌的憧憬。

我的指甲按在吉他弦上,輕盈的移動著。老爸過去常說,時光飛逝,遠超你的預期,這句話的確蘊藏著許多真理。女兒的個子每個月都會躥高一厘米。

女兒的聲音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她在向莉莉訴說著她對某個男孩的煩惱。那個男孩叫做陳C,應該是個有些靦腆的男孩,我沒有見過他。他應該有一頭黑色的卷發,面容清秀,就像大明星似的。我琢磨著女兒應該也已經到達那個年紀了。

就在這時,門毫無預兆地被拉開了,嚇我一跳。

女兒站在門口,穿著寬松的T恤和運動短褲,頭發隨意地扎著,幾縷碎發垂在光潔的額前,臉上還帶殘留的紅暈。

“爸爸,外面好像有蟑螂在飛。剛才我,我剛才聽見了嗡嗡的聲音。”

“是嗎?”我看到了她身后一片狼藉的臥室,“我沒有聽到。”

“大人都是一些愚鈍的家伙。”女兒說,“它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撞玻璃。很大一只。”

“沒事的,”我重復,“把窗戶關好就行。”

她“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轉身把門關上了。門縫徹底消失,即使是閃爍的電視白光也消失了,走廊沉入更深的昏暗。我頓時感覺我做出了一個不好的決定。

我起身,膝蓋有點酸。我摸索著按下燈的開關。日光燈管閃爍、嗡鳴,最終亮起,光線瞬間淹沒了這個堆滿雜物的走廊,照亮了紙箱上搭著的舊外套、桌子上的瓜子殼和果皮。我把吉他靠墻放好,然后躺倒在沙發上——雖然走廊上有沙發會讓屋子看起來很像醫院,但是這種布置確實有一定的好處。

我的目光落在紙箱上那本深藍色封面的《基礎天文學》上。這就是現在的青少年讀物嗎?我茫然地想著,伸手拿過來。我大學時的專業是機械,天文和機械之間應該存在一些共通之處,但現在,我幾乎無法看懂任何一句話。強迫自己看了幾行,愚笨的感覺后腦勺爬上來。我合上書,丟回茶幾。

我的腦子閃過一個畫面。很多年前,在上海。每周六天,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四點。我和幾個人擠在工地角落一塊不大的空地上。我坐的是一張高腳凳。旁邊是阿K,他彈貝斯。對面是張S,打架子鼓的,很用力。還有一個叫小F的,年紀最小,忘記是打什么的了。我們都叫他“小飛”。我們幾個人的名字都不一樣,也沒人用真名,都是外號。但是我們應該在扮演某個很有名的人,所以裝束和外號都是模仿那個人的。

那天晚上,我們彈的是當時流行的幾首歌,具體名字忘了,我記不清所有的歌詞,只記得副歌部分。燈光一閃一閃。我負責彈節奏吉他。彈的時候,人不多,散坐著幾桌,有人在劃拳,有人低頭說話。聲音很雜,我的吉他聲混在里面,有時候會被蓋住......不管怎么說,這些事情都太無趣普通了,我根本沒有必要回憶。我思考著,這里應該存在著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一個我不能忘記的畫面。

于是我現實中的注意力放在了聆聽上。這一次,我真切的聽見了嗡嗡的聲音。

“篤…篤…嗡……啪。”

確實,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撞擊著玻璃。但是,那又如何呢?我沒有必要付出能量去解決這種微不足道的存在。

然而,那聲音像認準了我。停歇不到一分鐘,又固執地響起:“嗡……啪。篤!篤!篤!嗡……啪。”應該是從那扇被厚重綠窗簾掩蓋的玻璃院門之后傳來的。雖然我不愿殺生,但這噪音實在折磨。桌上有一個塑料盒。我拿起它。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向院門,拉開窗簾。

下午四點的陽光像熔化的鐵水噴進來,瞬間燙得我眼睛劇痛,眼前一片炫目的白。適應之后,只見蔫巴的綠蘿掛在生銹的鐵架上,大片的水泥地反射著強烈的白光。空空蕩蕩,沒有什么蟑螂的影子。

這時,女兒臥室的門又開了,她探出半個身子。“老爸,蟑螂又在撞窗戶了。”

“好的,好的。”我說。“它不在這個地方,我正要把它找出來打了呢。”

我拉開門,走到了院子里。然后迅速把門關上,以防它飛進來。

剛推開門,小院的熱浪立刻給了我一個大耳光。我連忙用手擋著陽光,防止得了雪盲癥。然后屏息傾聽,只聽見遠處模糊的車流和空調外機的嗡鳴。也許蟑螂已經飛走了。

然而,當我繞過了一個轉角,到車庫那里的時候,我放下了透明盒子,然后隨手從墻邊拿起一根晾衣桿。這根晾衣桿是黃銅的,我也不清楚我是為何要使用這種沉重的晾衣桿。但是,現在它派上了用場,是一根合適的武器。

“誰在那兒?”我試探性的說。

但是沒有回應。如果是一只昆蟲,應該不會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謹慎的走向前,緩緩的靠近前方橫臥的巨大黑影。我手中的晾衣桿對它來說如同一根牙簽一般。

那輪廓一動不動,勉強屬于昆蟲,具體來說——應該是一只蟬。具有粗壯的桶形屁股,頭部朝里,正“停放”在我的拖拉機邊上。它比任何一只我曾見過的蟬都要大,如同一輛小卡車。

它龐大的身軀塞滿了角落。

我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晾衣桿橫在身前。我謹慎地、極其緩慢地向前挪步。緩緩靠近那陰影中的巨物。

定睛一看,只見它蜷縮著,頭部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撞擊在水泥墻上。頸部甲殼完全碎裂、折斷,使頭部幾乎與身體分離,僅靠一些堅韌的、沾滿泥土和粘稠黃綠色液體的筋膜組織勉強粘連。

身體呈現出一種已經死亡的放松姿態。這個撞擊應該是它死亡的直接原因。原來已經死了啊。真是虛驚一場。

它確實已經死了。背部依稀是蟬類的翅鞘形狀,但本該堅硬的鱗片狀覆蓋物,因死亡而異常松弛、軟塌塌下垂。蓋著令人作嘔的、油膩膩的彩虹色反光,像腐敗的油脂或病變組織的光澤。流動變幻,從污濁的暗紫滑向惡心的橄欖綠,再到死氣沉沉的土黃。僅僅是看著,舌尖就泛起濃烈的脂肪腥氣和黏膩的惡心感。

巨大的透明翅膀被粘稠、半透明的淡黃體液浸透。我看到,它的翅膀邊緣,有些地方已經撕裂、卷曲,破損處露出了里面更深層的、質地粗糙的黑色支架組織,木炭般脆弱而骯臟。

它雖然已經死了,但是某些局部——尤其是粗壯節肢的末端關節——仍在神經質地振動。它的腿還在徒勞地抽搐著,想要擺脫那令人窒息的死亡,關節處的腐臭的氣息被這種自殘的動作反復挖出來。它的腿節上覆蓋著細密的絨毛,那些絨毛沾滿了泥土,讓它們看起來像一堆粘在一起的黑色的頭發。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時斷時續的嗡嗡聲,應該從它那破裂的、沾滿泥土的腹部發出的,帶著不規則、令人心慌的節奏。“嗡……啪。”那聲音像是某種瀕死的求救——應該是“死亡之后的求救”,沒有絲毫微弱的趨勢。

我靠近了墻根,觀察著那個因猛烈撞擊墻壁而折斷的頭部。它的眼睛,一對又一對的復眼,像是死神冠冕上黑曜石一樣,反射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極具穿透性的光芒。我看到,它正面撞擊墻壁的左眼,已經被自殘式的掙扎攪得渾濁不堪,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空洞的眼腔。

“嗡……啪…嗡嗡……”它的肚子還在振動著。

我又繞著它轉了一圈,就像一個經驗豐富,肩負著血腥使命的獵人,打量著自己剛剛獵獲的大象。我手中孱弱的晾衣桿,此刻仿佛也變成了一把兇惡的獵象槍,曾經給予了這個龐然大物致命一擊。雖然我其實什么也沒做。

這時,女兒從轉角探出頭。“爸爸,那是什么東西。”

我轉過身,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和聲音顯得平靜,“一只死蟬罷了。雖然大了點。它就是噪聲的元兇。”我掂了掂手里的晾衣桿,“你不是說大人都很愚鈍,聽不見嗎。現在聽見了,也看見了。正好,過來搭把手,幫我一起清理掉它。現在天氣很炎熱,如果不及時把它搬到外面去,很快它就會腐爛的。”

“不,我不要。”

“不要害怕。”我說,“不是說大人愚鈍嗎。清理這種東西,正是大人的工作。過來,我教你。這是一堂課,教你面對不尋常的事物。”

我的語氣變得溫柔了起來。“清理的時候肯定會很臭,房間里面肯定待不了。我們一起早點清理完,你們也能早點回去繼續看電視。”

“我不要上這種課,也不要待在這里看電視。”女兒說,“我現在要去外婆家。拜拜了。”她說著就要回身逃跑。

“別這樣。”我一步跨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上臂。她的胳膊很細,皮膚冰涼。她停下了,抬頭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盛滿了星空一樣的色彩。但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她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期待我能自動松手。但我沒有松手。

“好吧。”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幫你遞東西。”她頓了頓,扭頭朝屋內喊,聲音硬邦邦的,“……幫個忙。外面有個大東西要弄走。”

莉莉磨蹭著出現在拐角處,緊挨著女兒。她穿著更清涼的無袖小背心和牛仔短褲,皮膚大面積裸露著,就像封面雜質上的女郎。

莉莉和我當年在上海注意到的那個女人有相似之處。那個回憶中的女人一個人坐著,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也是大面積裸露著皮膚,皮膚很白,昏暗的光線下很顯眼。她手里拿著玻璃杯。我就看了那么幾秒鐘,下一首歌的前奏就響了,張S的鼓點敲起來。我趕緊低頭,手指按上琴弦,跟著彈起來。后面幾首歌,偶爾會往吧臺那邊瞥一眼。她大多數時候就那樣安靜地坐著,偶爾小口喝一下杯子里的東西。直到我們結束那晚的最后一首歌,收拾東西準備走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吧臺。她坐的位置已經空了,只剩那個玻璃杯留在臺面上。

“好臭。”莉莉的聲音把我從回憶拉回現實。她看到了院子角落的巨物,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她眉頭緊鎖,用手緊緊捂住口鼻。

我沒再說話,轉身走向雜物堆。找出一把銹跡斑斑但還算結實的工兵鏟,一個大塑料桶。遞給女兒和莉莉的是兩副干活用的棉線手套和兩塊洗車用的粗糙大海綿。

“手套戴上。離遠點站著,需要遞東西再過來。不會有困難的工作的。”我吩咐道,自己則緊握著鐵鏟,走向那龐然巨尸。腐臭的氣味隨著靠近變得幾乎實質化,粘稠地糊在臉上。我用鏟子試探性地戳了戳蟬尸靠近邊緣、相對“干燥”一點的翅鞘邊緣。鏟尖陷進去,發出一種濕漉漉的、類似撕裂厚油布的聲音。粘稠的淡黃色體液從破口處緩慢滲出。

“蟬蛻可以入藥。這是老祖宗的智慧。”我說道。我很自豪我小時候從一位姓黃的先生那里學了一點中醫,我對蟬的了解比兩位女孩多很多。我能想象這頭巨大怪物在生前,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褪下過個大蟬蛻。巨大的、半透明的金色蛋白質氣泡懸浮在空氣中,輕盈、透明,被風吹來吹去,然后掛在高高的樹枝上;或者被風推著,在地面上滾來滾去。我想要張開大嘴,然后深吸一口氣,把美麗的大泡泡一口炫到嘴里。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蟬。”女兒的聲音從十幾米外傳來,悶悶的。

“用動物世界的邏輯解釋吧,”我頭也沒回,用力把鏟子插進翅鞘與腹部甲殼的連接處,那里似乎更脆弱些。一股更濃郁的惡臭噴涌而出。身后傳來了咳嗽聲。

“我不知道,這是完全違背自然法則的。”女兒立刻反駁,然后思考了一會得出了一個合理的結論。“或許是氣候變化導致的。侏羅紀的時候很溫暖,于是蟲子都長的很大。”

“也許是為了在求偶中取勝,就像孔雀開屏那樣增大體型。”我胡亂說著。

“它的腿還在振動,已經死了嗎?”莉莉說。

“死了。頭都掉下來了。我不信世界上存在沒有頭還能生存的生物。”

“爸爸,你沒有頭腦。”女兒的聲音突然變大了,她似乎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笑話,但是我覺得這種通過侮辱來取樂的行為根本不好笑。于是我沒有回應她的愚蠢笑話。

我用力一撬,一大片覆蓋著油膩彩虹色甲殼的翅鞘帶著撕裂的、粘液拉絲的聲響被掀開,露出了底下灰白色、布滿深色管狀結構的軟組織,一些淡黃的粘稠物質正從破損處緩緩流出。

“這個地方是翅膀的基節,連著飛行肌肉和一些器官。”我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解釋。

那暴露出來的結構深處,隱約可見一團糾結的、暗紅色的管狀物。

“這是蟬的生殖腺。”我解釋道。

我一邊解釋,一邊用桶的邊緣刮掉鏟面上粘稠的污物。“我的女兒,你一向很聰明,在學校總是能拿到A。現在,考考你,”我轉向女兒。鐵鏟指向那對殘破不堪、沾滿粘液的巨大膜翅,“說說這個。它們有什么用。”

女兒的臉漲紅,眼神躲閃,嘴唇囁嚅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求助似的看向莉莉。莉莉也緊鎖著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眼神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說不上來。”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窘迫的樣子,鏟子轉向那破裂的復眼區域和塌陷的頭部下方,“那這里呢。”我一邊說,一邊用鏟子試探性地撥弄著頭部斷裂處粘連的、顏色更深、質地不明的組織塊。“還有這下面應該是口器,或者連接內臟的…”

“別說了。”女兒說,“我不要知道。太惡心了。我不認識這些東西。”她轉過身,肩膀劇烈地起伏著,但依然站在原地,沒有跑開,只是背對著那噩夢般的景象。

我沒再逼問。專注于手頭骯臟的工作。用鐵鏟切割、撬動相對松軟的腹部組織,用豁口的塑料桶接住鏟下來的大塊污物和碎裂的甲殼碎片。在我偶爾需要時,莉莉會輕輕推一下女兒,兩人一起,遠遠地、飛快地跑過來。女兒總是低著頭,動作僵硬地把海綿塞給我或者飛快地接過裝滿污物的桶(桶邊沿很快變得滑膩不堪),然后立刻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逃回門邊。莉莉則顯得更鎮定一些,遞送時眼神雖然也避開蟲尸,但手更穩,接桶時還會下意識地調整一下重心防止傾倒。清理翅膀是最麻煩的,那些粘稠的膜狀物像巨大的、骯臟的油布,粘附在水泥地上,需要用鏟子邊緣一點點刮起,卷成一團,真是太麻煩了。

“去把院子門打開,”我對女兒說,“我已經把它從地板上刮下來了,現在要用拖拉機把它拖出去。”

女兒如蒙大赦,捂著鼻子飛快地跑去打開了通往外面小巷的院門。我發動拖拉機,低沉刺耳的柴油機轟鳴瞬間蓋過了所有細微聲響。我找出最粗的麻繩,艱難地將繩子繞過巨蟬尸身相對完好的中段甲殼,在拖拉機后面打了個死結。掛上最低檔,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吃力地拖動這沉重的負擔。巨大的蟲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沙啦…沙啦…”聲,拖過的地方留下一條寬寬的、粘稠的、散發著惡臭的油亮污跡。

女兒和莉莉遠遠地跟在后面,死死捂住口鼻。女兒眉頭緊鎖,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莉莉則稍微好一點。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拖拉機的噪音在回蕩。我把蟲尸拖到巷子盡頭那個半露天的、堆滿各種生活垃圾和建筑廢料的垃圾堆放點。解開繩子,用盡力氣將它推搡翻滾到垃圾堆的最深處。

巨大的蟬沒有做出任何掙扎。它翻滾,旋轉,破爛不堪,然后和各種各樣的垃圾躺在一起。

這才是它的家。

我本來打算對著它吐一口口水,但我不愿意張口,不然會有碎屑飛到我嘴里。我把拖拉機開了回去。

“好了。”我熄了火,噪音停止,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耳鳴。

我走到她們面前。女兒眼眶發紅。莉莉的臉色也很難看,但是比女兒穩重一些。

“對不起,臭到你們了。”我連忙找出來一個棉布口罩,“戴上這個,會好點。”

她們戴上了口罩,但是還是顯露出一種厭惡的神態。“口罩沒有用。不健康的。這味道吸進去肯定不健康。”

“忍一忍,”我盡量放緩語氣,“很快散掉的。巷子有風。”

雖然存在僥幸心理,但是屋內還是變臭了。房子的密封性并不好。兩位女孩坐立不安,不斷用水洗鼻子。

“通風。把門窗都打開通風。”我大聲說著,試圖驅散這令人窒息的氛圍。我拉開玻璃門,推開窗戶,一陣清風吹了進來。

通風了一會,空氣依然污濁不堪,還是殘留著柴油味和蟬尸留下的氣味。

兩位女孩到屋內休息了。我雖然也很累,但是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我走到了院子里,打開水龍頭,接上軟管,沖洗水泥地。黑色的水漬在反光的白色水泥表面上蔓延,把臭液推到溝里。

又用了半個小時,總算把院子里的污穢沖洗干凈了。院子的地面上水汽蒸騰。我抹了抹汗。

這時,女兒從屋里出來了。

“不行。還是太臭了。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女兒說。

“我要去外婆家。現在就去。”她緊緊拉著莉莉的手。她們都背著包,顯然她們已經做好了逃跑準備。

“通風一下就好了。很快的。”我沖著她們的背影說道。

“等味道散光了我們再回來。”兩位女孩像逃離殺人現場一樣,看也沒看我一眼,匆匆拉開大門跑掉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夕陽的余暉將影子拉得很長。穿堂而過的風,徒勞地搬運著那沉重的惡臭。我疲憊不堪,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衣服被汗水、灰塵和難以名狀的粘液污漬浸透,散發著怪味。

天完全黑了下來。我回到走廊,沒有開大燈。我摸索著打開一盞昏黃的老式燈泡。燈光勉強照亮了方寸之地。《基礎天文學》還躺在紙箱那里,深藍色的封面看起來非常的美味。

我先洗了個澡,然后回到走廊上,癱坐在沙發里,累得手指都不想動。目光落在書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些星圖、公式,在眼前扭曲旋轉,與白天看到的彩虹色甲殼、復眼、體液和軟組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幅荒誕恐怖的畫面。眩暈感再次襲來。

于是我放下了書,拿起了吉他,可是一個音符都彈不出來。我就這樣尷尬的坐在黑暗中,感受著肌肉的酸痛,回憶著面目模糊的樂隊兄弟們,然后虛構一段平凡英雄偶遇紅衣美人的老套劇情,加入到那些空洞無趣的場景里。如果我現在是二十歲,接下來我會把疲勞和瘋狂轉化成靈感,然后強行彈幾下。但是現在我發現了更有趣的事情。

現在電視機屬于我了。我放下吉他,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然后端著牛奶走了臥室里,穿著干凈的白色睡衣,躺在柔軟的床上。然后打開了電視。在黑暗中,電視發出嘈雜的聲音,白光把我的臉照亮,然后很快出現了畫面。

電視熒幕里面,一只白色的北極熊在無邊無際的白色中漫步著,尋找一只美麗的白色海豹,然后徒手將它暴力的殺死、殘酷的分尸、吞噬,最后只剩下滿地滿地血腥的黑骨頭。那個帶著磁性嗓音的男主持人正用一種平緩、慈祥而富有穿透力的語調說著:“……這看似殘酷的一幕,卻是北極生態中至關重要的環節。熊的耐心等待,精準的致命一擊,海豹為生存所做的掙扎,都遵循著古老的自然法則,蘊藏著生命的啟示……”我津津有味的看了一會,但是又忽然覺得這并不是很有意思。

“我草你媽的。”我低下了頭。

我的思維一片混亂,現在無論什么都是噪音。我關閉了電視,在寂靜和疲憊中閉目養神。我懶得動彈,將杯口含在嘴邊,然后吮下了一口香香的熱牛奶。然后我睡著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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