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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夫來電

丈夫死后,我開始每天撥打他生前的號碼。

起初只是留言:“今天陽臺的茉莉開了,你聞到了嗎?”

后來變成執念:“求你了,哪怕只是響一聲...”

昨晚電話竟意外接通,傳來丈夫熟悉的呼吸聲。

他輕聲問:“陽臺根本沒有茉莉,你忘了嗎?”

我猛然看向空蕩的花盆——那株茉莉,早在他車禍那天就枯死了。

---

我在沙發上蜷縮著,像一團被隨意丟棄的舊衣物。客廳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是灰塵、未洗的衣物、還有某種東西緩慢腐朽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淤積在空氣里,每一次呼吸都粘稠得如同吞咽淤泥。

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終于觸碰到沙發上那冰冷的塑料殼。手機屏幕亮起,幽藍的光刺破昏暗,照亮了我指尖細微的顫抖。那串早已刻入骨髓的號碼,在屏幕上固執地顯現出來。

“嘟…嘟…嘟…”

忙音,永遠是這個聲音。空洞,平穩,無情。像一枚枚冰冷的石子,持續不斷地投入我早已干涸的心湖,卻連一絲漣漪都吝于泛起。我聽著,眼睛死死盯著對面陽臺的方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光慘白,刺得人眼睛發痛。

“今天…”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頭,喉嚨深處泛起一陣鐵銹般的腥甜,“陽臺的茉莉開了,你聞到了嗎?”

我停頓下來,仿佛真的在等待空氣中飄來那縷熟悉的、清甜的幽香。可除了電話里單調的忙音,什么也沒有。只有那慘白的光,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橫亙在客廳與陽臺之間。花盆里黑褐色的泥土上空空蕩蕩,寸草不生。

“很香…”我對著冰冷的聽筒,徒勞地補充了一句。聲音輕飄飄的,立刻被那“嘟…嘟…”聲吞沒,連個回響都沒有。

手指的顫抖加劇了,指甲深深掐進另一只手臂的皮膚里,留下幾道清晰的、彎月形的白痕,旋即又被涌上的血色覆蓋。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是我此刻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東西,像一根錨,讓我不至于徹底沉入那片無聲的虛無。我盯著那白痕,又掐了一下,更深,更狠。

墻上的電子鐘,紅色的數字閃爍著,固執地停在23:59。它卡在這個時間點上很久了,如同我卡在這無邊無際的噩夢里。時間死了,就像他一樣。我忘了給它換電池,或者是我根本不在乎它是否還在走動。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懸的、冰冷的星河,隔著厚厚的玻璃,無聲地嘲笑著這片凝固的黑暗。

“嘟…嘟…嘟…”

忙音還在響,像一個永不停歇的、刻薄的節拍器。

“求你了…”聲音終于沖破了喉嚨的阻塞,帶著一種撕裂的沙啞,像瀕死的鳥鳴,“哪怕…哪怕只是響一聲…”

我的脊背弓得更厲害了,額頭抵著冰涼的膝蓋,整個人縮得更緊,試圖把自己嵌進這沙發的縫隙里。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滾燙的,砸在膝蓋的布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腥咸,卻抑制不住喉嚨里破碎的嗚咽。那嗚咽聲在空洞的房間里顯得異常微弱,如同受傷的小獸在角落里舔舐傷口。

“就一聲…讓我知道…你聽見了…”我對著話筒,幾乎是乞求地重復著,聲音被嗚咽切割得支離破碎。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滿是淚痕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慘淡和扭曲。

日子像一攤黏稠的死水,緩慢地向前淤積。那個號碼,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每天深夜,蜷縮在沙發那個固定的凹陷里,重復著撥號、傾聽忙音、留下空洞的話語、然后被更大的死寂吞沒的循環。我的留言變得越來越短,越來越語無倫次,只剩下反復的祈求,如同魔怔的咒語。

“求你了…”

“就一聲…”

“求求你…”

有時,我會對著黑漆漆的陽臺喃喃自語,仿佛那里還站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侍弄那盆早已不存在的茉莉。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長久地沉默,聽著電話里的忙音,感覺自己的意識也隨著那聲音一點點被抽離、稀釋,飄散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里。手腕上,幾道新舊交疊的淺白色劃痕在幽暗中若隱若現。

偶爾,我會掙扎著起身,機械地給窗臺上其他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澆點水。水流漫過花盆邊緣,在托盤里積下淺淺的一層,倒映著窗外慘淡的光,像一只只渾濁無神的眼睛。

抽屜深處,一個厚厚的文件袋被其他雜物壓在最底下,露出一個硬硬的邊角。我從不碰它。冰箱冷藏室的角落里,一小板鋁箔包裝的藥片被遺忘在那里,幾粒藥丸孤零零地躺在凹槽里,錫紙被撕開一半,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鋁箔上模糊的印刷字跡,在冰箱微弱的照明燈下難以辨認。它們過期很久了。

又是一個深夜。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一切。我像一具被抽掉骨頭的軀殼,癱在沙發那個熟悉的凹陷里,手指憑著肌肉記憶,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劃過。

撥號。

“嘟…”

我閉上眼,準備迎接那千篇一律的、令人麻木的忙音。

“嘟…”

第二聲。

然后,毫無征兆地,那單調的“嘟”聲消失了。

絕對的寂靜。

死寂。

連電流的底噪都消失了。仿佛電話線的另一端,突然墜入了無垠的宇宙真空。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沉重地撞擊著肋骨,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震耳欲聾。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四肢百骸一片冰涼。我猛地坐直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被強行拉起的木板,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那上面顯示的通話計時,數字竟在跳動!

“00:00:01…”

“00:00:02…”

通了?!

冰冷的塑料外殼緊貼著我的耳朵,聽筒里一片深沉的、無邊的寂靜,如同最深的海溝。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左耳那方寸之地,捕捉著任何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可怕的寂靜逼瘋,懷疑是手機故障或是自己瀕臨崩潰的幻聽時——

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吸氣聲,極其短促地滑過聽筒。

嗡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緊接著,是悠長的、緩慢的呼氣聲。那氣息穿過聽筒,帶著一種奇異的、非人的冰涼質感,拂過我的耳膜。

是他!

是他抽煙時,或者只是安靜坐著時,那種特有的、帶著一點胸腔共鳴的呼吸方式!那聲音細微得像一片羽毛飄落,卻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開一聲驚雷!

我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發出細碎的咯咯聲。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手指痙攣地摳緊了手機,指關節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氣流在狹窄的通道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滅頂的、幾乎將我撕裂的狂喜交織在一起,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默…”一個破碎的音節,終于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聲音嘶啞得厲害,連我自己都幾乎辨認不出。

聽筒那邊的呼吸聲,似乎…微微停頓了半秒。

然后,那個聲音響了起來。低沉,平緩,帶著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溫柔質感,每一個音節都像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小晚…”

是他!真的是他!陳默的聲音!

“陽臺…”他的聲音繼續傳來,依舊是那種溫柔的調子,卻像一把冰錐,精準地刺穿了我搖搖欲墜的神經,“根本沒有茉莉,你忘了嗎?”

溫柔,冰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殘忍。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直刺大腦深處!

“嗡——”

尖銳的耳鳴瞬間貫穿了我的頭顱,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里面瘋狂攪動。眼前的一切猛地旋轉、扭曲、碎裂!色彩變得怪異而刺眼,墻壁仿佛在融化,沙發似乎在膨脹收縮。那慘白的天光,那空蕩蕩的花盆,那黑褐色的泥土…所有關于陽臺的景象碎片,被這句話粗暴地攪動起來,旋轉著,拉扯著我的神經。

沒有茉莉?

沒有茉莉?

陽臺根本沒有茉莉?!

一個模糊的畫面,帶著刺耳的剎車聲和令人作嘔的碎裂聲,猛地撞進我混亂的意識!碎片四濺的擋風玻璃…扭曲變形的車門…路邊花店傾翻的貨架…散落一地的泥土和破碎的花盆…一株根部暴露、枝葉折斷的茉莉…根須上沾著粘稠的、暗紅色的東西…

花盆!

我的眼珠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像生了銹的軸承,一點一點地移向落地窗外。

慘白的光線下,那個巨大的白色花盆,空蕩蕩地杵在陽臺一角。

里面只有干硬板結、龜裂開縫的黑褐色泥土。

沒有根莖。

沒有綠葉。

沒有花。

什么都沒有!

一株植物徹底死亡、被徹底清理干凈后,留下的那種徹底的、純粹的、令人絕望的“空”!

記憶的堤壩在腦海中轟然崩塌!被刻意深埋、用無數謊言和自我欺騙筑墻圍堵的畫面,裹挾著巨大的痛苦和尖銳的聲響,洶涌地沖垮了一切!

那天!就是那天!

他出門前,皺著眉看著陽臺:“那盆茉莉好像不行了,葉子都蔫了,枝干也枯了,我等下去花市看看有沒有好的,給你換一盆新的回來。”

他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轉身出門。

然后…就是那通來自陌生號碼的、冰冷徹骨的醫院電話。

茉莉早就死了!在他離開這個家門之前就死了!在他遭遇那場該死的車禍之前就死了!是我…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親手清理掉了枯枝敗葉,倒掉了盆里的泥土…是我自己制造了那片空無!是我自己…每天對著那片空無…編造著茉莉盛開的謊言!

“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痙攣的喉嚨,在死寂的客廳里炸開!那不是恐懼,不是悲傷,是某種更原始、更徹底的東西被硬生生從靈魂深處撕扯出來時發出的慘嚎!

手機從我瞬間失去所有力氣的手中滑脫,“啪”地一聲悶響,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屏幕朝下,那微弱的亮光被徹底隔絕。

我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膝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雙手本能地撐住冰冷的地板,才沒有完全栽下去。眼淚,不,那根本不是眼淚,是某種滾燙的、帶著腥氣的液體,瘋狂地、失控地從眼眶里涌出來,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視野里只剩下扭曲的光斑和色塊,伴隨著劇烈的耳鳴和心臟快要爆裂的狂跳。

陽臺!那個空花盆!

不!不能看!

逃離!必須逃離這里!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在瘋狂尖嘯。我手腳并用地在地毯上爬行,姿勢笨拙而驚恐,像一只被剝了殼的軟體動物,只想把自己藏進最深的黑暗里。手臂撞到了茶幾的尖角,一陣銳痛傳來,我卻毫無知覺。

客廳另一頭,臥室的門敞開著,里面是更深的黑暗。衣柜!對,衣柜!

我幾乎是滾爬著沖進臥室,目標明確地撲向角落里那個巨大的嵌入式衣柜。冰冷的、光滑的柜門被我哆哆嗦嗦的手指摳開一條縫隙。里面是更濃重的黑暗,混雜著樟腦丸和陳舊織物的氣味。

我不管不顧地一頭鉆了進去,蜷縮在掛滿衣服的下方,冰冷的地板透過薄薄的衣料刺入皮膚。我用盡全力,把沉重的柜門猛地拉上。

“咔噠。”

一聲輕響,微不可聞。

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被徹底隔絕在外。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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