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罐酒見了底，卿泉總算有了幾分醺然。他緩緩湊近李瑤瑤，抬手想去碰碰她的臉，忽有夜風卷著涼意掠過，他動作一頓，收回手轉而將她打橫抱起——夜里涼，別凍出病來，還是先送她回房歇息妥當。

剛把人抱穩，李瑤瑤忽然雙臂一緊，牢牢圈住了他的脖頸。溫熱的呼吸貼著他耳畔，她的聲音輕得像縷煙：“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是李堯堯……”

“但是我越來越想成為李堯堯了。因為在我那個世界里，沒有一個人喜歡我，我好孤單啊。我……沒有爸媽——就是你們說的爹娘，沒有朋友，沒有愛的人，也沒有愛我的人……每天就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連為什么要活著都不知道……”李瑤瑤繼續喃喃低語，“我出生的地方和這里完全相反，那里重男輕女得厲害，所以我一出生就被家人嫌棄。而且我上頭已經有五個姐姐了，我媽為了生個男孩，一次又一次地懷孕、生產，到我這兒的時候，因為之前從沒好好休養過，就這么走了……嗚嗚嗚……”她說著便抽泣起來，滾燙的淚水一滴滴砸在卿泉的肩頸間，洇開一小片濕痕。

卿泉的身子幾不可察地一僵，原本平穩的呼吸陡然滯了半拍。他垂眸望著那片濕痕，指尖在身側蜷了又蜷，最終還是輕輕抬起手，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臉頰的淚，動作輕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琉璃。

“然后我爸就更討厭我了，才出生兩天，就把我丟進了孤兒院。可孤兒院的日子也不好過，什么東西都要靠搶……啊……我真羨慕李堯堯，有那么多疼她的爹爹，還有那么好的娘親，有小楓，還有……你……”李瑤瑤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沒了聲息。卿泉側過頭，才發現她像是又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卿泉望著她的睡顏，目光不知怎的就越來越沉，身子也一點點前傾，直到他的唇輕輕貼上了她的。那觸感柔軟又溫熱，帶著一絲淚的微咸。他不過是輕輕一碰，正要退開，她卻像是被驚擾的幼獸，下意識地微微仰頭，唇瓣主動湊了上來，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依賴，輕輕吮吸起來。

卿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涌向了心口。他僵了片刻，終究還是沒忍住，抬手輕輕扶住她的后頸，將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加深了些許。她的回應帶著幾分懵懂的急切，像是在貪戀這片刻的溫暖，又像是在宣泄積攢已久的委屈。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穩，卿泉才稍稍退開。他看著她微微泛紅的唇瓣，上面還沾著水光，鼻尖抵著她的鼻尖，彼此溫熱的氣息交纏在一起。她的眼睛依舊閉著，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像是還陷在半夢半醒間。

卿泉喉結滾動了一下，心底涌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與柔軟。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拂過她的唇，那觸感柔軟得像初春枝頭剛綻的花苞，讓他不由自主放輕了所有動作。

清晨，船身終于緩緩駛離碼頭，朝著楚陽的方向而去。

“頭疼死了……”李瑤瑤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從床上坐起，腦子里一片混沌。她完全記不起昨夜是怎么醉的，怎么回的房，又是怎么躺到床上的，可心底總縈繞著一絲異樣——仿佛發生過什么要緊事，偏生半點碎片都抓不住。

“小姐醒啦？”云兒端著一碗茶掀簾進來，語氣里帶著點嗔怪，“昨兒你和兩位郎君都喝得酩酊大醉。二皇子抱你回來時，腳下都打晃差點絆倒，把你交給我就徑直回房了。還好我讓阿武阿力去把小楓郎君也扶了回去，不然可怎么好！下次再喝酒，可得提前告訴我一聲，也好讓我在旁照應著呀！”她說著，故意板起臉將茶碗遞過去，“快喝點醒酒茶，能舒服些。”

“唔……抱歉啊，我也沒料到會醉成這樣?！崩瞵幀幗舆^茶一飲而盡，溫熱的茶水滑入喉嚨，太陽穴的脹痛果然緩解了不少，她抬眼問道：“他們倆呢？”

“還睡著呢，依我看，沒個一時半會兒怕是醒不來?！?

李瑤瑤略整衣鬢，凈了手臉，方推開艙門步出。此時船已行至深海，回望岸邊早已隱沒無蹤，四下里盡是茫茫碧波，水天相接處不見半分陸地影蹤，唯見濤聲拍舷，孤舟似一片柳葉漂在無涯滄海之中。

李瑤瑤正憑欄眺望碧波，忽聞身后起了爭執。只聽一聲怒喝“我不嫁！”，她回眸望去，見一年輕男子容貌俊朗，正對身旁數人高聲叫嚷，竟猛地躍上船欄，作勢欲投海，“你們再逼，我便從這里跳下去！”

那幾人之中，一個身著管家服飾的老者上前一步，語氣平淡無波：“既如此，你便跳吧。你若跳了，主君自會向你家人討回買你的銀兩，討不回時，你家人的性命，想來也不久了?！?

“你！”男子被噎得語塞，僵在欄邊，跳也不是，退也不是，滿臉憤懣卻無從發作。

正猶豫間，旁側幾人早已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拖了下來。管家沉聲道：“莫再胡鬧。你家人的困境，唯有我家主君能解。況且你入了白家，日后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又有何不滿？”

“啊——！”男子喉頭滾動，卻再發不出半句辯駁，唯有被幾人架著掙扎狂喊，以此泄憤。

不多時，他便被拖拽著往船尾廂房去了。那管家轉向周遭圍觀者，拱手致歉：“驚擾各位，實在失禮。”說罷，也隨之進了廂房。

李瑤瑤忙問身旁的云兒：“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兒低聲道：“看那管家的衣著氣度，倒像是楚陽首富白家的人。聽說白家與皇家沾親帶故呢。聽這情形，怕是那男子家中遇了財務窘迫，家人收了白家的錢，要將他送進府中做男寵，他不愿，才鬧了起來?！?

“白家既如此顯赫，他家人又得了好處，他為何要尋死覓活的？”李瑤瑤不解。

云兒蹙眉沉思片刻，湊近她耳畔低語：“我曾聽聞，白家那位當家主君，府中有名分的夫君已有十數人。他這進去做男寵，本就無名無分，往后怕是更不止這個數了?！鳖D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況且白家除了這位當家主君，還有兩位側主君。坊間傳言，若是失了當家主君的歡心，被冷落了，怕是會被那兩位側主君……”

“竟有這等事？”李瑤瑤聞言，再想起那男子方才絕望的模樣，心頭頓時泛起幾分憐憫。

再望著那扇緊閉的廂房木門，心頭沉甸甸的。海風卷著咸腥氣拂過，吹得船帆簌簌作響，卻吹不散方才那男子絕望的嘶吼在她心頭留下的滯澀。

“小姐，咱們還是回艙吧，海風涼?！痹苾阂娝⒃S久，輕聲勸道。

李瑤瑤點點頭，轉身時目光又掃過那廂房方向，輕聲嘆道：“唉。”

回了艙內，她依著窗沿坐下，指尖無意識地劃著木棱。云兒端來熱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低聲道：“這世上不如意事本就多，白家勢大，他一個尋常男子，怕真是難掙脫了。”

正說著，忽聞船板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壓低的爭執。李瑤瑤與云兒對視一眼，都屏住了聲息。

“……鎖好了？別讓他再鬧出動靜，驚擾了船上貴客?！笔悄枪芗业穆曇?，帶著幾分不耐。

“回管家，已用了軟繩捆在床腳，嘴也堵上了，保準安分?！绷硪粋€粗啞的嗓音應道。

“哼，安分最好。主君交代的事，若是辦砸了，仔細你們的皮。”

腳步聲漸遠，艙內一時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李瑤瑤端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茶水晃出些微漣漪。她忽然想起那男子跳上船欄時的眼神，分明是拼了命的決絕，卻被一句“家人性命”牢牢縛住，連赴死的自由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