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樓的人很少,沒幾個人能在舉國歡慶的日子留戀歡場,有家的優伶也離樓返家,不多的孤寡聚在一起相互取暖,樓里少見的寧靜。
花如山不是因為安靜才久眠,她實在起不來,連昏帶睡每時每刻都讓她身心俱疲,她想醒,噩夢纏身令她不斷尖叫痛哭,但她又不想醒,夢里有花若谷,他活生生的對她笑,對她說,阿妹是萬中無一的肉團子,世上最可愛的小石頭……
身體開始出現輕微的刺痛,噩夢隨著痛沒了,她回了梁州,花家的宅子比長安的大了去,看布置就是大富之家,昆侖奴搬著昂貴的珠串古董進入花如山的小院,她的院子亮晶晶的,到處都向她這個人一樣高調。阿爺和阿娘都在,阿姨抱著小弟對她笑盈盈,居然還有二哥花若峰,花如山居然才發覺自己也很思念他,過去她從未回想過這個非一母所生的二哥,現在重新端詳,他也是個溫和的少年。
這才是家啊,每個人都在,花家這么看也不算人丁不旺,大家以后還會生很多子孫,會成為大家族的……梁州的一切都好。
花如山準備好好睡了,都回家了一定得大睡一覺,她太累了。可剛躺下,一陣腥甜從喉嚨奔涌而出,她嘔了一大口血,猛然睜開了眼。
“這樣就能好嗎?”
是金靈犀的聲音,接著花如山看見她給了一個面生的郎中錢,她轉過臉來時驚喜輕叫:“真醒了!江湖神手名不虛傳!丫頭,五日了,我以為你要死了!”
五日?花如山騰地坐起,一著急胸口扯著疼,她拉住金靈犀問:“阿兄呢?他……”她說不出口入土二字。
“放心,按時安葬了。”金靈犀知道她問什么,她也知道花如山還想知道什么。
一個時辰,金靈犀拉著花如山的手告訴她五日以來的許多事:杜從郁被禁足不吃不喝,杜式方瘋了似的在家罵人,杜府元日過得糟心,一枚爆竹聲都沒響過。
魚保還未找到,倉倉自己拿主意先回了梁州,她再不回去大娘子就要來了,現在的形式容不得她犯險,倉倉留了話給花如山,家里交給我和船保,安頓好大娘子我就回來。
古靈在大朝會的第二日就上了街,多年不在街頭賣藝的名角跑街轉巷為花若谷正名。
花間樓眾各有各的脈絡,黑市、奴坊、瓦舍、豪客……只要有點兒關系的他們都拜托求龍首渠淹的線索,人證物證加價收……
她講了很多,唯獨沒講盧元鷹,他不讓,金靈犀理解,花若谷的生死牽扯著楊炎和盧杞的紛爭,盧元鷹涉及其中,他自己還沒搞清內情自然不能聲張。可惜了,金靈犀暗暗為盧元鷹叫屈,做的最多,一句輕淺的謝都落不著,弄不好還得受家世所累,被多方誤解。
花如山不知道金靈犀所想,她感動于自己這樣的人,這樣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境,居然還有這么多人伸出援手,昏睡五日,多么混沌的心也醒了,她當即跪地哭道:“阿姐和我為利益初綁,如今卻古道熱腸救我于水火,花間樓眾俠義,花如山無以為報,蕩盡家財也不及大家不顧性命前途救我,我,我還不起,阿姐,我該怎么還?”
金靈犀忙扶起她,又將她安頓到床上,可憐她太累了,拖著病軀還要面對未來窮兇極惡的困境,金靈犀為她整理頭發,一時悲從中來,不由想起和現下全然無關的過往,那些事她沒對人說起過,這會兒卻很想講給和她曾經一樣在人間撞得頭破血流的女子聽。
“原先就告訴過你,能進樓里的十有八九有隱情,別的他們不會,感同身受再擅長不過,這樓從無到有二十年,我的十年雖扎在這里,可這樓不是我的。”金靈犀的聲音黯然。
“怎么會?沒見過其他樓主啊!”
“死了。”金靈犀淡淡的,“他死了,但只要樓活著他就不算死,這樓我得給他守好了。”
金靈犀刻意忘卻的十年初次開啟。
大歷五年,宣州紙商的女兒金靈犀和鄂州文生雷計良私定終身落腳長安,兩人的婚事金家不同意不是因為門戶不當,而是金家主厭惡雷計良油嘴滑舌,商戶對油滑之人最防備,何況一個只是跑宣州買紙就能誘惑女子的士子,哪里是個踏實讀書人。
可十七歲的金靈犀剛愎自用,作為十二歲便名鎮宣州的少女鑒紙家,她認為自己選人的眼睛和鑒定紙張優劣一樣清明,雷計良言語風趣,寫得一筆好字,長得很有鄂州人挺拔俊朗的風骨,雷家也是世代書香門地,雷計良對金靈犀承諾,家里有能力改了她的商籍,日后若是自己科考入仕金靈犀便是名正言順的官家夫人,不會被人非議。
雷計良寫了上百首關于金靈犀的情詩,畫了數十幅她的描摹,金靈犀感動于詩中情思,癡迷每一幅畫中筆觸的細膩,雷計良的感情迅猛,金靈犀深陷于他,無論如何抽離不出去了。
金家急忙為女兒尋了知根知底的人家,金靈犀可好,懵懵懂懂接受了雷計良,居然婚前私通,還懷上了胎兒!金靈犀害怕,帶著積攢跟雷計良回了鄂州,雷家并不像雷計良說的那樣寬宥,他們蔑視商戶出身,不知檢點的金靈犀,對搞大了商女肚子的雷計良也失望。雷計良頗有氣節地凈身出戶奔赴長安,他說等考上功名,兩家人不鋪毯迎接他根本不會回頭!
長安西市火熱,金靈犀懷著大肚奔波攢鋪,她自詡通識造紙工藝,滿心希望能在長安立住腳,誰知年幼不懂“規矩”被長安紙行迎頭痛擊,賠了帶出家的積攢纏上滿身官非。而這時雷計良卻不見蹤影,其實自來了長安,他像把科舉忘了,癡迷大城奢靡的他日夜留戀勾欄瓦舍吟詩唱曲。宵禁的夜對金靈犀來說枯槁漫長,對雷計良來說入如仙境,書不讀了,妻兒根本想不起來。
窮困潦倒的二人搬出長安城躲債進山,但金靈犀自小從商腦子活絡,半年磕碰讓她終于摸清了長安紙業的道行,她悄悄出入西市和流動紙鋪的胡商勾兌,靠胡紙仿品重新起家,她懷著孩兒不便與人計較,大利歸胡商,小利留生計,很快便和胡商將半真半假的胡紙賣進了四十家胡商鋪。
雷計良厭棄清貧的家,寧肯街頭賣字畫也都奉獻進了平康坊的瓦舍。金靈犀悲哀自己瞎了眼,只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兒身上,她想等平穩度過待產便重回西市,她有四十條胡商脈絡,東山再起之日就是一飛沖天時,管他什么長安紙行,四十條線一起動誰也攔不住她,到那時她就和雷計良一刀兩斷!
然而并非人人韜光養晦都能最終如愿,雷計良不知怎么頭腦一熱記起了科舉,竟真報名參加了春闈,慘敗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荒淫的雷計良又把目光盯回了金靈犀身上,在情債被娼妓算成數額催上門時,他將四十條胡商資源低價折給了長安紙行,金靈犀功虧一簣,發瘋般打了她十七年人生中最大的一架,也是挨打最重的一架。雷計良踢沒了她肚子里的孩兒,膿血流滿了貧瘠的山院,完全成型的七月大男嬰生生被親爹扼殺了性命。
大月流產,金靈犀已是瀕死,雷計良害怕,唐律殺妻之刑極其嚴苛,高可面圣判罪,處殘酷車刑還會累及家族,于是他趁夜色將金靈犀背進山澗推進急流,順流是瀑,下面就是寒潭,他巴望金靈犀的半條命能給魚果腹,如此了無痕跡。
命運半點兒不由人,誰能想到有個人前一天在山里釣魚太晚回不了城,索性生了火烤魚等天亮,卻一下子撞到了天上掉人的奇景……
金靈犀是兩個月后從花間樓醒來的,把她從寒潭撈起來的人正是花間樓的真正樓主萬境言,一個四十歲上下,講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的寡淡男子。
花間樓,金靈犀熟也不熟,初進長安她就聽說這樓開了十年,是譽滿長安的豪商天下,這座邸店有三層,里面裝潢華麗又不失素雅,任何喜好的客人都能找到相應宴客的包房,這里訓成的優伶不時輸送進內教坊,大戲名伶常來登臺,吃喝戲賭雅俗兼備,體現的就是奢靡。
金靈犀好奇的是商賈都愛選在這里進行大宗交易,花間樓有句箴言:閻王賬對死對頭,花間樓里一笑勾。難成的生意進了花間樓大多可成,哪怕商界宿敵也能在花間樓化解成伙伴。
萬境言卻淡然一笑,人啊,就怕別人做事不帶自己吃虧,所以喜好從眾,這樓就是迎合從眾蓋起來的,只要常客是貴人,樓里物價越高越能吸引身價高的人,于是不斷進來的人與里面的物自然水漲船高,沖著發財而來的人,能有什么解不開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