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炎沒說見客,也沒說不見客,他只是點了點頭,花家兄妹和成堆的厚禮便生生在楊府的客堂等了兩個時辰。
午時四刻到,申時五刻還沒見上楊炎的面,兩人坐在比梁州花宅客堂小一圈的房間內(nèi)局促憋悶,卻誰也不敢露出點滴無理之色,即便花如山上百遍腹誹大員宅邸不過如此,淡得沒滋沒味兒,她也只能忍著無聊干等。
曹判不時進來看看,他受杜式方的請托,對受怠慢的花家兄妹感到抱歉,只能悄聲告訴他們,約楊相時他是點了頭的。
花若谷理解,兩個時辰夠他想明白了,答應請托是一碼事,見不見面是另一碼事,楊炎答應的是杜家人,他是給杜氏面子,至于是否如約見他們則是脫離了杜家的另一回事,只憑他心情而已。
花若谷在曹判最后一次進來安慰他們時,請求:“坊門即閉,若楊相事忙無暇見我兄妹,情曹判秉明楊相,花家正式取回《水造法》,不再叨擾。”
“阿兄?”花如山不可思議,她拉住曹判,再勸花若谷,“坊門閉了我們可以找邸店,萬一楊相只是忙呢?萬一他即將忙完了,阿兄,最后一步了,再等等!”
“最后一步已經(jīng)走完了,此時此刻。”花若谷點了點妹妹額頭,“你不是心里也明白嗎,何須阻止我?”
當然,花如山早已料到這就是結局,她等得難熬卻一直未敢言語,她不能再因自己任性毀了兄長的前途,她怎知兩個時辰對平頭百姓不多,但對公事繁忙的權臣來說足夠面見幾十人,起草數(shù)十份文書了,若然楊炎有心會客,就算抽出短短一刻也能了結,曹判一遍遍往內(nèi)院去,他不會忘了前院有人,他只是不放在心上,只是不想浪費光陰給不想見的人而已。
果然,曹判很快便帶回了《水造法》,書面平展,沒有翻開的痕跡,楊相的態(tài)度明明白白:攆人。
“欺負人!”花如山胸脯一起一伏,“剛愎自用、恃才傲物、趨炎附勢、表里不一,這樣的人怎配談社稷蒼生!”
曹判噓一嗓子沒能讓花如山住嘴,讓隨他退書而來的府內(nèi)典事聽到了叫罵,橫眉怒目起來,斥來家奴大開角門將二人和禮盒統(tǒng)統(tǒng)丟出府外,《水造法》也被奴人飛起一腳踢出門去,平民三代的嘔心瀝血被奴人踩在腳下,尊嚴,被扒得一干二凈。
花如山從地上彈起,對著轟然合上的角門叫罵:“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不也是小吏出身,祖父之上再無官聲,區(qū)區(qū)縣令之孫仗什么世家之勢,虛偽!什么辭藻壯麗以詩見人,我看你就是賤人,裝‘天人’得意嗎?爽快嗎?總有一天有人能撕了你的假面皮!奸淫邪祟、庸人誤國!”
花如山跳著腳罵,周圍卻沒人敢圍上來,誰不知道這是楊相家,這么個無腦狷狂之徒膽敢在權臣門前叫罵,敢多看一眼都是不想活了。
花若谷想攔住妹妹,她罵得實在太難聽,再多幾句恐怕就要吃虧了。
噠噠噠噠……
前后空曠的府前街緩緩駛來一輛馬車,車廂不大但一塵不染,粗看似素細看卻發(fā)現(xiàn)連輪轂上都有講究的點綴,馭馬之人面皮白凈斯文,不像普通馬奴粗糲憨直——車內(nèi)有貴人。
馬車在花家兄妹身前停住,馬奴撿起丟在遠處的《水造法》,沒有直接還給花若谷,而是遞進了車里,片刻而已,車中遞出的除了《水造法》還有一個玉佩。
馬奴問:“此書編撰可是梁州花家人?”
花若谷應答:“正是。”
馬奴立刻下車大開車門,擺了步梯,尊請二人:“家主有請。”
“車里是誰?”花如山摸不著頭腦。
“此地人眼駁雜不便久留。”馬奴將玉佩呈送到二人眼前。
花家兄妹各吸一口涼氣,玉佩之上精細雕琢一頭長角雄鹿,這是御史大夫盧杞的鹿紋!二人乖乖踏上步梯進了車廂,里面果然坐著吳綾軟襖配貂裘翻領袍的壯年男子,盧杞。
要說皇城里貴人的長相大多認不清正常,但盧杞的面貌不用刻意記憶,哪怕第一次見都能認出來:其人出了名的面目丑陋,相貌相較于年紀能老一輩兒,他一身青黑皮膚,下牙兩端突出,外界傳言他青面獠牙,是難得一見的紅髯尖齒藍臉的奇丑之人。
車內(nèi)一見,兄妹二人不由心說坊間傳言終于貼切了一回,世上竟真有如此丑陋之人,這就很奇怪了,千百年來注重官宦儀表的皇城之內(nèi),圣人是怎么容忍和盧杞這樣的獠面丑臣日日相對,而他還深得圣心,近來的紅火之勢和楊炎不相上下,朝內(nèi)兩相對壘的也是他二人,只是盧杞并未授相,論等級和楊炎差得遠,但論起實權兩人則各不相讓。
花如山躲在兄長身后默默思忖,圣人,是有戀丑之癖嗎?
但很快花如山的不解化為烏有,她第一次見到如此對人親近的朝中大員,她見過的、以為的高官都是像杜佑那樣正兒八經(jīng)的人,就算為人和善也是梁州刺史那樣的,畢竟讀書多的阿爺、兄長就是很正派很有風骨的樣子,和常人非常距離,大家說那叫官威,沒有威嚴鎮(zhèn)不住百姓。
可盧杞?jīng)]有官威。
馬車停在一處私邸,三人從車中下來,盧杞全然沒有架子,仿佛普通宅主親自引二人進房,安排茶點時他像對孩子似的問花如山:“核桃酥要不要?名為酥,其實松軟萌趣,水晶小團也香得很,荔枝煎熬的水泡茶,香噴噴暖融融,女子飲這個暖身不燥。”
他這種講話方式已經(jīng)一路了,誰想得到,他青面丑相下竟溫和細膩。
盧杞這樣讓花若谷不適應,他顧不上茶點,受寵若驚地問:“某屬實惶恐,盧公有話不妨直言。”
“好好的惶什么恐,吃喝你們的不必客氣,在楊府受氣吃虧了吧?看你們出來那陣勢,楊炎肯定對你們不聞不問,渴了、也餓了吧,茶點先墊墊腹,廚房已經(jīng)動起來了,咱們在自家隨意喝點兒,是好酒,嶺南來的。”
“這個時辰……”暮鼓不等人。
“隔壁就是邸店,怕什么?沒邀你們住在家里是怕你們不自在,若是不在意那些旁的,住下來更方便。”盧杞的親厚壓制了花若谷的擔心。
越這樣花若谷更受驚,他管不了吃住,拉花如山跪求:“請盧公明示。”
“看看,談了一路怎么還這么見外?”盧杞趕忙拉起二人,放棄繼續(xù)寒暄,說道,“花郎溫潤,卻是個急性子,好,照明里說,楊炎不辦的我辦,杜佑做不到的我做得到。”
花家兄妹猝不及防,兩人表情復雜,懵眼瞪著面前初相識的高官。
盧杞伸手一指,戳上了花若谷袋中裝著的《水造法》,笑道:“勞煩花郎君講講此書,吾雖不能全解水利,但能看出來這是奇書。楊炎傲慢,殊不知他怕是丟了奇功一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