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縣衙大堂內，劉二娘子跪在冰冷的地磚上，瘦削的肩膀不住顫抖。這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面容憔悴，眼下掛著深重的青黑，右頰還有一道未完全愈合的疤痕。
“民婦冤枉?。 八穆曇羲粏?，像是哭喊了太久，“民婦怎會殺害自己的夫君？“
縣令拍響驚堂木：“大膽刁婦！祁仵作已在劉二胸口發現毒針痕跡，你還有何話說？“
祁爍站在堂側，目光落在劉二娘子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上——那里有一圈紫紅色的淤痕，形狀像是被人用力抓握所致。她心頭一緊，這場景太熟悉了，在現代她見過太多家暴受害者的類似傷痕。
“縣令大人，“祁爍上前一步，“可否容我再查驗一番劉二的尸身？“
縣令見是刑部特派的仵作發話，連忙應允。祁爍走到停放在側室的尸體旁，重新仔細檢查。這次她特別留意那些之前忽略的細節——劉二手關節有多處陳舊性骨折愈合痕跡，指骨粗大變形，這是長期毆打他人導致的“拳擊手骨折“；而他胸口毒針周圍的皮膚上，還有幾個已經愈合的針眼舊痕。
“崔大人請看。“她招呼崔琰過來，指著那些舊針眼，“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試圖用毒針殺他?！?
崔琰俯身查看，眉頭漸漸皺起：“確實如此。但為何...“
祁爍沒有回答，而是繼續檢查。當她翻動尸體時，在劉二后背發現了幾道已經結痂的抓痕，看愈合程度約是死前一兩日留下的。
“縣令大人，“她回到大堂，“我需要檢查劉二娘子的雙手。“
劉二娘子驚恐地把手藏到身后，但在衙役的強制下還是伸了出來。祁爍托起她的手腕，只見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些許皮屑，右手無名指指甲斷裂，與劉二背上的抓痕完全吻合。
“三日前，你們起了爭執，你抓傷了他的背?！捌顮q聲音放柔，“對嗎？“
劉二娘子渾身一抖，眼淚奪眶而出：“他...他喝了酒，說要賣了小桃...那是我唯一的女兒啊...“
案情逐漸明朗。在祁爍的引導下，劉二娘子終于崩潰，道出了令人心碎的真相：劉二常年酗酒，動輒對妻女拳腳相加。三日前，他揚言要將十歲的女兒賣到青樓換酒錢。爭執中劉二娘子拼命反抗，抓傷了丈夫。當晚，她趁劉二醉酒昏睡，用浸了毒液的縫衣針刺入其胸口。
“我...我只想保護小桃...“劉二娘子伏地痛哭，“他醒來會打死我們的...“
堂上一片寂靜?？h令摸著胡子，面露難色：“按《大梁律》，妻殺夫乃十惡不赦之罪，當凌遲處死...“
“大人！“祁爍急聲打斷，“此案有情可原！劉二長期虐待妻女，證據確鑿?！八赶蚴w，“劉二全身共有二十七處陳舊骨折，而根據我檢查，劉二娘子身上新舊傷痕不下五十處，其女小桃左臂骨折尚未痊愈。這已非普通家事，而是長期暴行！“
崔琰驚訝地看著祁爍：“你何時檢查了那女孩的傷勢？“
“今早去劉二家取證時?！捌顮q回答，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她確實趁人不備簡單查看了躲在角落的小桃，但這在現代是標準的受害人檢查程序，在古代卻可能被視為逾矩。
縣令搖頭：“即便如此，妻殺夫仍是重罪。除非...“
“除非什么？“祁爍追問。
“除非能證明劉二確有賣女為娼之舉?！按掮舆^話頭，“按律，父母鬻子女為娼者，罪同和誘，子女可脫離父母管轄?！?
祁爍眼前一亮：“劉二娘子，你可有證據證明你夫君要賣女兒？“
劉二娘子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這...這是他與百花樓的契約，上面有他的手印...“
案件就此逆轉。縣令最終判劉二娘子杖三十，流五百里，但其女小桃由外祖家撫養，免入娼籍。這在當時已是難得的輕判。
退堂后，祁爍站在縣衙后院，望著墻角一株將謝的菊花出神。身后傳來腳步聲，崔琰走到她身旁站定。
“你今日在堂上...“他斟酌著詞句，“格外激動?！?
祁爍握緊拳頭：“因為我見過太多這樣的案子。女子被逼至絕境，反抗后卻被嚴懲，而施暴者卻逍遙法外?！?
“你見過...太多？“崔琰敏銳地抓住她的用詞，“祁公子年紀輕輕，怎會見過'太多'家暴命案？“
祁爍心頭一跳，暗叫不好。她忘了自己現在是二十出頭的祁爍，不是三十歲的祁語嫣。正當她絞盡腦汁想解釋時，崔琰卻話鋒一轉。
“不過你說得對，現行律法對這類案件確實處置不公?！八h處被帶走的劉二娘子，“但國法如山，我們只能依法行事?！?
“法是人定的，也可以由人改?！捌顮q脫口而出，“如果法律不能保護弱者，那這法律就該被修改！“
崔琰詫異地看向她：“祁公子此言...頗為激進?！?
祁爍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現代法治理念在古代多么離經叛道。她深吸一口氣，試圖緩和語氣：“我只是覺得，仵作不僅是為死者言，也該為生者權?！?
“為生者權...“崔琰輕聲重復，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這話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我母親曾說過的?！按掮抗庥七h，“她生前是位醫女，常為貧苦百姓義診，曾說'醫者治病，更要醫世'?！?
祁爍驚訝地看著他，第一次聽崔琰提起私事。陽光下，他側臉的線條顯得格外柔和，不再是那個鐵面無私的刑部主事，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往事的人。
“你母親...很了不起。“她輕聲說。
崔琰微微一笑，那笑容讓他整個人都明亮起來：“是啊，所以她與你應該會很投緣?！?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莫名融洽。就在這時，平安匆匆跑來：“大人！祁公子！祁莊主派人來請，說是家中準備了宴席，為二位慶功。“
回祁家莊的路上，祁爍心情復雜。劉二娘子的遭遇讓她想起現代經手的無數家暴案件，法律進步了，但人性的惡似乎從未改變。而崔琰對案件的處置態度，也讓她看到這位古代刑官在鐵面之下的人文關懷。
“崔大人，“她突然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明知一個人有罪，但其犯罪情有可原，你會如何抉擇？“
崔琰沉思片刻：“國法如山，但天理人情。為官者當以法為繩，以情為衡?！八聪蚱顮q，“這也是為什么我們需要像你這樣明察秋毫的仵作——只有真相大白，才能情法兩全。“
這番話讓祁爍對崔琰刮目相看。原來在這位看似古板的古代官員心中，情與法并非非此即彼。
宴席上，祁鴻遠雖然依舊嚴肅，但對兒子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林老則興致勃勃地向崔琰講述祁爍小時候如何偷偷學習驗尸技巧的趣事。
“這小子五歲時就敢解剖死老鼠，嚇得丫鬟們尖叫逃竄！“林老哈哈大笑，“那時我就知道，他骨子里流著他娘的血?！?
祁爍心頭一震——原來這具身體原主人對驗尸的興趣從那么小就開始了。她不禁好奇，如果真正的祁爍沒有死在臨安，會不會成為一個杰出的古代法醫？
宴席散后，祁爍獨自來到祁家祠堂。燭光搖曳中，她找到祁爍母親的牌位——“祁門林氏靜姝之位“。牌位前放著一本手抄佛經，紙頁已經泛黃。
“娘...“她輕聲喚道，這個稱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我會繼續您和祁爍未完成的事業?！?
夜風穿堂而過，吹動經書頁角，仿佛無聲的回應。
回到房間，祁爍發現桌上多了一個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嶄新的仵作工具，比她現在用的更為精良。盒底壓著一張字條：“懸壺濟世，亦可為尸代言?！浮?
祁爍眼眶一熱。這是祁鴻遠變相的認可，認可兒子——也認可了她——選擇的道路。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明天，她將和崔琰啟程返回臨安，繼續調查太子相關命案。但此刻，在這短暫的寧靜里，祁爍第一次感到，也許她來到這個時空，進入這具身體，并非偶然。
無論是祁爍母親的遺志，還是她作為祁語嫣的使命，都在指引同一條路——為無聲者發聲，為無法伸張者尋求正義。
而崔琰，那個從一開始就對她半信半疑的刑部主事，似乎正在成為這條路上不可或缺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