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另一邊的江南按察行署內卻仍然亮著燭火。
燭影搖曳間,書房窗紙上映出一道挺拔身影,男人端坐在案前,緋色官袍在椅上鋪開,即使已忙碌到深夜,肩背卻始終挺得筆直,墨發以玉簪束起,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恰好沖淡了幾分周身的凌厲。
“三月初五,巡查滄瀾洋行。”裴驚寒低聲念出賬頁上的字,眉峰蹙起。
這字跡出自縣衙典史之手,卻只寥寥記了巡查地點,商戶資質、貨物明細等關鍵項全是空白,依《景朝律·監察篇》,官員查商事需逐項登記,這般疏漏絕非尋常。
而更可疑的是,同日賬冊里還多了筆“藥材采買款”,紋銀二百兩,收款人一欄寫著“滄瀾洋行”,署名處還蓋著知縣的朱紅私章。
“荒唐。”裴驚寒低斥一聲,又翻到四月、五月的賬冊。
果然,每月初五,必有一筆“藥材采買款”流向洋行,金額從一百兩到三百兩不等,用途欄全是墨點,連個采買何物的備注都沒有。
他伸手取過另一摞卷宗,封皮上寫著“原告吳顯戶籍及關聯人員記錄”。
拆開繩結,最上面正是吳顯的戶籍檔案,籍貫、年歲寫得一目了然,可翻到“親屬關系”頁時,裴驚寒的眉峰擰得更緊,其堂兄一欄赫然寫著“吳坤,滄瀾洋行掌柜”。
“這案子果然藏著貓膩。”裴驚寒合起卷宗,眸色沉了沉。
他雖不滿沈青梧屢屢越權,查案手段跳脫,可若此案真是官商勾結的構陷,他斷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
次日一早,裴驚寒便帶著親信趕往滄瀾城縣衙,直接下令此案由按察司接管審理。
開堂當日,縣衙公堂外擠滿了百姓,連墻頭都扒著幾個半大的孩子。
沈青梧帶著顧辰晏、張敬之等人剛到門口,就見吳顯領著十幾個家丁堵在臺階下:“沈大人這是要一起上堂?就不怕百姓說你們官官相護?”
沈青梧沒回話,只漫不經心的瞥了他一眼,徑直走進公堂。
巳時梆子剛響,裴驚寒穿著緋色官袍步入正堂,他掃了眼堂下眾人,沉聲道:“帶證人上堂。”
吳顯本來還慢悠悠地坐在原告席上,見今日是裴驚寒主審,他立馬站起身,臉上立刻堆起諂媚的笑:“裴大人親自審理,定能還我表兄公道!”
張老栓和李嬸先站了出來,剛說沒兩句,就被吳顯打斷:“不過是兩個流民,誰知道是不是被你們收買了!”他身后的管家立刻附和:“對!我家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大善人,如今反倒被這幾個刁民給誣陷,這還有天理嗎?”
“天理?”沈青梧上前一步,“那就請吳鄉紳讓開,容顧醫師驗尸。死者若真是肺癆致死,我親自給你賠罪。”
吳顯猛地拍向桌案,指著顧辰晏怒喝,“死者為大!豈能讓妖人用鐵針鐵管糟蹋尸身?你們這是要遭天譴的!”
他身后的家丁跟著起哄,人群中也有人附和:“對啊!哪有對死人動刀的道理!”
“肅靜!”裴驚寒拍下驚堂木,目光落在張敬之身上,“訟師可有話說?”
張敬之往前一步,從袖中掏出賬冊攤在案上:“吳鄉紳,上月你從洋行買了一斤砒霜,賬簿上寫著毒鼠。敢問你府中究竟有多少老鼠,需用半斤砒霜?若真毒了老鼠,鼠尸又在何處?”
吳顯的臉瞬間漲紅,支支吾吾道:“府中庫房潮濕,老鼠本就多……鼠尸扔去亂葬崗了,誰還留著?再說,這些跟此案有什么關系?”
“扔去亂葬崗?”張敬之冷笑,“我已讓人去亂葬崗查過,近半月都沒人見過大量鼠尸。再說,你家在滄瀾城的宅第不過三進,哪來那么多老鼠?”
這話一出,人群中頓時響起竊竊私語。
吳顯急得額頭冒汗,剛要辯解,顧辰晏已提著驗毒工具箱走上前:“大人,屬下愿當眾驗尸。”
他打開箱子,銀探針、琉璃鏡擺放整齊。
裴驚寒皺了皺眉,最終沒有阻止。
顧辰晏俯身靠近尸體,銀探針輕輕探入死者指甲縫,再取出時,針尖已泛出黑暈。
他舉起琉璃鏡,將針尖對準陽光:“諸位請看,這是砒霜殘留的痕跡。肺癆患者死后面色蠟黃,口鼻無異味,而他口鼻有苦杏仁味,與砒霜中毒癥狀完全不符!”
“我見過!”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一個穿短打的漢子擠出來,“上月我在藥鋪,親眼看見吳府管家買砒霜,還跟掌柜討教用法!”
吳顯的臉色徹底慘白,癱坐在椅子上。
裴驚寒卻沒看他,目光落在顧辰晏的工具上,冷聲道:“以西法擾亂公堂,成何體統?張訟師,你可有鐵證?”
張敬之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這是死者活著時候,吳顯讓人給他灌的湯藥方子。我托藥鋪掌柜復原后發現,這藥材搭配詭異,看似是治肺癆的藥,實則是會加重患者病情。這足以證明,吳鄉紳本就是想讓死者因為肺癆病重而死,后來嫌這法子太慢,又讓管家去買了砒霜繼續下毒毒害!”
裴驚寒拿起藥方核對,又翻了翻藥鋪的售藥記錄,抬頭問道:“為何死者家屬不報案?”
“因為他根本沒有家屬。”張敬之笑了,“這孤老根本就不是他表兄,是吳顯從流民窟買來的,花了五十文錢,有破廟的流民可以作證。他就是算準了沒人替死者出頭,才敢如此肆無忌憚的殘害無辜百姓性命!”
這話一出,全場頓時嘩然。
百姓們交頭接耳,看向吳顯的眼神滿是鄙夷,之前起哄的人也閉了嘴。
吳顯渾身發抖,色厲內茬:“你胡說!我沒有……”
“有沒有,問你家管家就知道。”沈青梧讓人帶上傳訊的管家,那漢子剛進堂就跪了下來:“大人饒命!是吳顯讓我買的砒霜,還讓我把藥熬好給孤老灌下去,說事成之后給我五十兩銀子……”
裴驚寒合上卷宗,冷冷道:“吳顯,誣告陷害、買兇殺人,鐵證在前,你還有何話可說?”
證據確鑿之下,吳顯最后一絲支撐轟然崩塌,雙腿一軟,直挺挺癱在地上,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裴驚寒拍下驚堂木:“判吳顯誣告陷害罪,杖責一百,流放三千里!滄瀾城知縣涉嫌包庇,即刻移交巡撫查辦!洋行涉案人等,盡數捉拿歸案,不得有誤!”
顧辰晏站在一旁,看著裴驚寒落下朱印,緊繃的肩膀終于松弛下來。
沈青梧朝他遞去一個眼神,眼底盛著淺淡笑意,亦有幾分無聲的安撫。
散堂后,裴驚寒經過沈青梧身邊時,腳步頓了頓,語氣森冷:“沈縣丞,往后查案需循規守矩,恪守程序,不可再肆意越權。若有下次,你這縣丞的烏紗帽,便不必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