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碑臺，風雪未歇。

青禾的掌心死死攥著鎮天劍的劍柄，那觸感卻冰冷得像一塊沉寂了萬年的死鐵，再無半分先前與她血脈相連的靈性回應。

她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引動體內那微弱的靈力，試圖喚醒這柄傳說中的神兵。

然而，靈力甫一接觸劍身，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轉而嘗試以神識溝通，深入劍的內核，卻只在意識的盡頭捕捉到一聲仿佛來自亙古之前的遙遠嘆息，那嘆息充滿了疲憊與失望，隨即，一切歸于死寂。

百丈之外，風雪中屹立著一道孤峭的身影。

莫問舟手中那支永不停歇的筆懸在半空，他凝視著碑臺前那個與巨劍相比顯得無比渺小的女孩，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雪吞沒：“劍擇信者，而非賜力者……她，才剛剛開始。”他的話語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期待，仿佛在見證一塊璞玉必經的磨礪。

當夜，風雪愈發狂暴，似乎要將整個歸墟都埋葬。

三界之內，暗流洶涌。

九大道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自詡正統的仙門大派，竟在一夜之間達成了共識。

一封聯名上書以燎原之勢傳遍修行界，言辭鑿鑿，稱“鎮天劍乃三界公器，承載人族氣運，現世于此，當歸正統最強者執掌，以鎮壓邪魔，匡扶天地。”

話音未落，行動已至。

一道道強橫無匹的氣息撕裂夜幕，降臨在死寂的歸墟。

為首之人，正是當今天下劍道第一宗“天劍宗”的少主，蕭斷岳。

他一身白衣勝雪，卻難掩眉宇間的狂傲與殺伐之氣，手中那柄名為“破劫”的靈劍嗡鳴作響，劍氣激蕩得周遭風雪都為之避讓。

他的目光輕蔑地掃過碑臺前那個倔強不肯離去的青禾，嘴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冷笑：“區區一個連靈脈都未開的外門丫頭，也配執掌鎮天之名？林楓若是在天有靈，恐怕也要被你這等螻蟻氣得再死一次！把劍，給我交出來！”

話音未落，他根本不給青禾任何反應的機會。

手腕一抖，“破劫劍”已然出鞘，一道摧枯拉朽的銀色劍氣橫掃而出，沒有對準青禾，而是直接斬向了她身前的鎮天碑臺！

轟然巨響中，堅不可摧的碑臺竟被硬生生削去三尺，碎石激射，煙塵彌漫！

青禾如今不過一介凡人之軀，哪里經得住這等威勢的余波。

她只覺一股無可抵擋的巨力襲來，整個人被氣浪狠狠掀翻在地，喉頭一甜，一縷鮮血順著唇角緩緩溢出。

劇痛與屈辱瞬間淹沒了她。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用盡全身的力氣與意念，嘶聲吶喊：“劍來！”

然而，那柄巨大的鎮天劍，依舊紋絲不動地插在殘破的碑臺中，仿佛已經與她徹底斷絕了聯系，冷漠地旁觀著她此刻的狼狽與絕望。

“哈哈哈！看到了嗎？廢物！這等神物，豈是你這種卑賤之人所能染指？”蕭斷岳的狂笑聲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刺耳，他一步步逼近，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深深的溝壑，火星四濺，“念你無知，我便給你一個痛快！”

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青禾的為什么？

為什么它不回應我？

是我不夠強嗎？

是我不配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柳紅藥那清冷而堅定的話語，如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你所見之劍，非劍之本身。你所觸之劍，是他人記憶所鑄。”

記憶……

記憶所鑄？

青禾的身體猛然一震，仿佛撥開了重重迷霧。

她不再徒勞地去召喚那柄劍，不再渴求那份不屬于自己的力量。

她緩緩閉上了雙眼，無視了蕭斷岳那即將臨頭的致命一擊，反而用一種低沉而虔誠的聲音，開始念誦。

她念的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法訣，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經文。

她念的，是這一路行來，在那些最平凡的村落、最偏遠的渡口聽來的，關于“鎮天魔尊”的傳說。

“……東海郡的老農說，三百年前大旱，他曾見魔尊一劍引來天河之水，灌溉萬里良田，那一劍，叫‘生機’。”

隨著她的話語，鎮天劍那死鐵般的劍身，竟微不可察地輕輕一震。

“……望江渡的漁夫說，百年前江潮泛濫，他曾見魔尊一劍斬斷洶涌波濤，護住一城百姓，那一劍，叫‘守護’。”

劍身的震動又清晰了一分，一縷微光自劍鍔處一閃而逝。

“……歸墟外的守碑人說，他祖祖輩輩都在此地，親眼看著魔尊每年歸來，于碑上刻下戰死兄弟之名，那一劍，叫‘銘記’。”

嗡——

劍鳴之聲，雖然微弱，卻真實地響徹在青禾的心底。

蕭斷岳的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隨即化為更深的鄙夷：“死到臨頭，還在故弄玄虛！”他不再猶豫，高高舉起“破劫劍”，劍光暴漲，凝聚成一道足以開山斷岳的匹練，朝著閉目跪坐的青禾悍然斬下！

就在這剎那之間，青禾猛然睜開雙眼！

她沒有去看那柄斬向自己的劍，而是從懷中取出了那盞始終散發著微光的憶燈，將它高高舉起！

燈焰在風雪中猛地一漲，溫暖的光芒瞬間映照在鎮天劍古樸的劍身之上。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響徹云霄的疾呼，那聲音里沒有乞求，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與明悟：

“我不是為我自己拿劍——我是替那些記得他、相信他的千千萬萬個凡人，來拿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一句塵封已久的咒語被徹底激活！

鎮天劍驟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嗡鳴，那聲音不再是嘆息，而是蘇醒的龍吟，是壓抑了百年的戰吼！

一道磅礴浩瀚的虛影，猛地從劍中浮現而出！

那并非林楓的真身，甚至看不清具體的面容。

那道虛影，是由無數個畫面、無數種情緒、無數份信念聚合而成的共鳴之影！

里面有老農引渠時的汗水，有漁夫劫后余生的眼淚，有守碑人刻銘時的虔誠，有千千萬萬被他守護過的百姓心中，那個頂天立地的“鎮天魔尊”！

信念聚合之影，只是漠然地抬眼，看了看那道斬來的劍光，隨即，握著鎮天劍的虛影，輕描淡寫地一劍橫掃！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五光十色的特效。

只有一股純粹到極致，無可匹敵的“信”之力。

蕭斷岳臉上的狂傲瞬間凝固，化為了極致的恐懼。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破劫劍”在那一掃之下寸寸崩解，那股力量摧枯拉朽般地碾過他的護體劍罡，轟擊在他的胸口。

“噗——”

他連人帶劍，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被狠狠震飛出百丈之外，砸進厚厚的積雪中，狂噴出一口鮮血，掙扎了幾下，便昏死過去。

周遭所有道門弟子，全都駭然失色，噤若寒蟬，再不敢上前一步。

風雪中，莫問舟手中的筆終于落下，在他那本名為《萬古獨尊錄》的空白書頁上，一行新的金色小字自動浮現：“劍不殺人，唯信斬妄。”

他抬起頭，望向碑臺前那個手持憶燈、搖搖欲墜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浮現出了一抹真正的敬意。

而在遙遠到不知多少萬里的藥王谷，一間靜室之內，盤膝而坐的柳紅藥猛然睜開了雙眼。

她攤開手掌，掌心那個盛放著林楓殘灰的玉匣，竟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無火自燃。

玉匣轉瞬間化為飛灰，但那些灰燼卻沒有飄散，而是在空中凝聚成一朵晶瑩剔透、宛若冰晶雕琢的劍心蓮虛影，微微搖曳，似在回應著某種來自遠方的召喚。

歸墟，雪地。

青禾終于支撐不住，跪坐在地，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鎮天劍的劍身，那觸感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溫和。

她輕聲呢喃，像是在對劍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原來……你從沒想讓我成為你。”

就在她明悟的這一刻，無人察覺的歸墟地脈最深處，那截早已被認為燃盡熄滅的喚靈燈芯，忽然間閃爍了一下，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仿佛在回應著某種即將蘇醒的漫長等待。

同一時間，在三界之外，那片死寂的星海盡頭，本應徹底熄滅的守燈人之火，竟在無盡的虛空中，留下了一道久久未曾消散的余燼軌跡。

這世間最凜冽的寒冷，并非來自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