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紐倫堡的緊張與壓抑,如同甩不掉的濕冷寒氣,附著在三人的皮膚上,滲入骨髓。卡洛斯把皮卡開得幾乎要飛起來,直到將德國邊境的雪山和林地遠遠拋在身后,駛入廣袤無垠的蒙古高原,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才似乎被凜冽的朔風吹散了一些。
天地驟然開闊。鉛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枯黃的草原如同凝固的金色波濤,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線。狂風(Salhi)在車窗外呼嘯,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草屑,發出嗚嗚的、如同大地嗚咽般的聲響。空氣冰冷、干燥、帶著泥土、干草和遠處畜群的氣息,原始而粗糲。偶爾能看到孤獨的蒙古包(Ger)像白色的蘑菇散落在蒼茫大地上,炊煙筆直升起,又被狂風瞬間撕碎。
“呼……”索菲亞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將肺里殘留的圣誕市集甜膩和作坊污濁徹底置換掉。她趴在車窗邊,看著窗外掠過的、在狂風中頑強挺立的牧草和遠處成群的牦牛,眼中重新煥發出生機。“風在唱歌……大地在呼吸……”她喃喃自語。
卡洛斯依舊沉默,但緊握方向盤的手放松了一些。高原的荒涼和開闊,似乎更適合他這頭傷痕累累的孤狼。林克則感到一種奇異的寧靜。芯片在香料壓制下幾乎完全沉寂,外界的喧囂被遼闊的空間稀釋,紛亂的思緒似乎也在這片亙古不變的蒼茫前沉淀下來。然而,石臉監督光點那穩定的藍色,依舊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個人終端的角落。
【特殊解析任務:非邏輯的共鳴】
地點:蒙古國,后杭愛省草原牧民營地
目標文化事件:喉音歌唱(呼麥,Khoomei)表演
簡介:聆聽來自大地深處的古老歌吟,感受其獨特的共鳴療愈力量。理解非邏輯藝術形式對人類精神層面的潛在影響。
社會學解析(挑戰):超越現有科學認知范疇的聲學現象及其精神性應用。文化污染風險:低(被視為無害的原始藝術),研究價值:高(或可揭示意識與能量聯結的新路徑)。
時限:深度體驗后提交分析報告(需包含主觀感受)。
監督:在線(高關注度,特殊頻段)。
畫面中,一位面容滄桑的蒙古長者盤膝坐在草原上,閉著雙眼,喉結奇異地震動著,同時發出低沉如大地轟鳴的基音和清亮如哨音的和鳴,幾種聲音和諧地交織在一起,如同風掠過巖石縫隙,如同駿馬奔騰的蹄聲,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
“這就是……喉歌?”索菲亞被那奇特的聲響深深吸引,“像……像大地本身在說話!”
卡洛斯瞥了一眼,哼道:“裝神弄鬼。”
林克卻皺起了眉。“非邏輯”、“超越科學認知”、“精神性應用”、“意識與能量聯結”……石臉這次的任務描述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開放性,甚至……探索性?這反常的態度背后是什么?是對索菲亞護身符力量的興趣延伸?還是另有所圖?
他們抵達的營地不大,只有幾座潔白的蒙古包,坐落在背風的山坳里。營地主人巴圖(Batu)是一位身材敦實、臉龐紅潤、眼神溫和的牧民。他熱情地迎接了三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林克用了“文化研究者”的身份),將他們安排進一座寬敞溫暖的蒙古包。包內中央是鐵皮爐子(Gul),燃燒著干燥的牛糞,散發著獨特的、溫暖的草木灰氣息。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氈。
晚餐是簡單卻實在的手把肉(Boodog)和醇厚的馬奶酒(Airag)。巴圖話不多,只是憨厚地笑著勸吃勸喝。飯后,巴圖請來了他的叔叔,營地里的喉歌大師——額爾德尼老人(Erdene)。
額爾德尼老人瘦小干枯,如同草原上一株飽經風霜的老樹。他穿著深藍色的蒙古袍,盤膝坐在爐火旁,渾濁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世事滄桑。他沒有多言,只是微微頷首,然后閉上了眼睛。
爐火噼啪作響,包內溫暖而安靜。只有爐火映照在羊毛氈上的光影在跳動。
然后,聲音響起了。
不是從喉嚨,更像是從大地深處,從胸腔最核心的共鳴腔里直接震蕩出來。一種低沉、渾厚、如同遠處滾雷般的持續嗡鳴(基礎音,Khoomii),穩穩地鋪陳開來,像一塊厚重的基石。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在這低沉穩固的基音之上,竟然清晰地、如同清泉般流淌出高亢、悠揚、時而尖銳如鷹唳、時而婉轉如馬嘶的旋律(和鳴泛音,Sygyzy)!幾種音高、音色截然不同的聲音,從同一個喉嚨里同時發出,和諧地交織、纏繞、盤旋上升!
索菲亞瞬間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圓!她感覺自己的胸腔也跟著那低沉的基音一起震動,仿佛心臟的跳動都被納入了某種古老的韻律。那高亢的泛音則像清冽的泉水,直接沖刷著她的意識,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通透感。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護身符,石頭傳來一陣陣溫和的暖流,與喉歌的震動奇妙地呼應著。
林克也徹底被震撼了。他嘗試用理智去分析:聲帶如何同時發出基音和泛音?共鳴腔的運用?但所有的物理學模型和聲學理論在這原始而神秘的聲音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這不是技巧,這是天賦,是與生俱來的、與這片土地血脈相連的溝通方式!更讓他驚異的是,后腦勺那幾乎被他遺忘的芯片植入點,竟然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麻癢感?不是疼痛,更像是沉寂已久的電路,被一種特殊的頻率輕輕撥動了一下,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香料粉末形成的屏蔽層,似乎在這奇特的聲波面前,產生了一絲漣漪。
他看向個人終端——石臉的監督光點依舊穩定,但似乎……亮度減弱了一絲?還是他的錯覺?
卡洛斯最初是抱著看戲的心態,雙臂抱胸,靠在蒙古包的支架上。但漸漸地,他那總是繃緊的下頜線條,竟然不可思議地放松了。他微微瞇起眼睛,身體不再像標槍一樣挺直,而是微微靠向溫暖的爐火。額爾德尼老人那如同大地低語般的喉歌,像一只無形的手,穿透了他層層疊疊的防御盔甲,觸碰到了某些被深埋、被鐵銹包裹的東西。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碎片:
燃燒的村莊,焦糊味混合著血腥氣……
戰友臨死前空洞的眼神,粘稠的血漿浸透了沙地……
爆炸的閃光,震耳欲聾的轟鳴,碎片嵌入手臂的劇痛……
雨林深處,泥濘中,代號“灰狼”的自己,扣動扳機時冰冷的手指和更冰冷的眼神……
這些如同跗骨之蛆、總在夜深人靜時啃噬他的畫面,此刻在那低沉渾厚、如同大地母親懷抱般的基音中,竟然變得……模糊了?那高亢清亮的泛音,像一陣來自雪山之巔的清風,吹散了血腥和硝煙的陰霾,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平靜?
卡洛斯喉結滾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握緊拳頭,驅散這種陌生的“軟弱”感,卻發現自己的手指異常放松。一種沉重的、幾乎將他壓垮的疲憊感,伴隨著喉歌的韻律,從四肢百骸深處緩緩涌起。不是戰斗后的脫力,而是一種……緊繃了太久、終于可以松懈下來的疲憊。他靠著柱子,身體慢慢滑坐在地上,頭微微后仰,閉上了眼睛。粗糙的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在爐火的跳躍光影下,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額爾德尼老人的歌聲持續著,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清泉流淌,時而如狂風呼嘯。蒙古包里溫暖如春,只有爐火的噼啪聲和那來自生命本源的神奇歌吟。
不知過了多久,歌聲漸漸低緩,最終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裊裊的余韻在溫暖的空氣中回蕩。
額爾德尼老人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三人。
索菲亞眼中含著感動的淚水,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洗滌過一般,輕盈而充滿力量。護身符的溫熱也漸漸平息。
林克從震撼中回過神,他摸了摸后腦勺,芯片的麻癢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仿佛積壓的電子噪音被徹底清空。石臉的監督光點似乎真的黯淡了一些。
卡洛斯依舊閉著眼,靠著柱子,胸膛微微起伏。索菲亞驚訝地發現,他的呼吸……竟然如此平穩深沉?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近乎安詳的放松?這個總是像刺猬一樣、仿佛隨時準備戰斗的男人,竟然……睡著了?
額爾德尼老人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林克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的顱骨。他用生硬的英語,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年輕人……你腦子里……有東西。冰冷的鐵……和嗡嗡叫的蟲子。它……隔斷了你聽風的聲音,聞草的味道,感受大地心跳的路。”
林克心中劇震!老人竟然能感知到芯片的存在?!
額爾德尼又看向索菲亞胸前的護身符,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石頭……是鑰匙。但光堵住蟲子叫……不夠。”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指向爐火旁一個不起眼的小皮囊,“那個……香料。能趕走蟲子。但用多了……會傷到聽風的心。”
林克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正是維迪亞奶奶給他的、裝著神秘干擾香料的樹葉包!老人連這個都知道?!還知道它的副作用(傷到“聽風的心”,是指過度屏蔽會隔絕感官?)!
“那……該怎么辦?”索菲亞急切地問。
額爾德尼老人沒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腳下的大地:“聽……用心聽。風的聲音,草的搖擺,牛羊的呼吸……還有,你自己血流的聲響。它們……是比任何香料都好的藥。蟲子……怕這個。”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沉睡的卡洛斯,聲音低沉下去,“鋼鐵的心……也能被風吹軟,被草撫平。只要……還愿意聽。”
老人說完,便不再言語,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耗費了巨大的心力。
林克看著沉睡的卡洛斯,又看看手中緊握的樹葉香料包。香料能短暫屏蔽芯片(蟲子),但代價是可能鈍化感官(傷到聽風的心)。而喉歌,或者說這天地間自然的韻律,才是真正能安撫“蟲子”、甚至軟化“鋼鐵之心”的力量?他第一次對自己的“金手指”產生了動搖。
索菲亞則輕輕走到卡洛斯身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那條厚厚的羊毛毯子,蓋在了他身上。卡洛斯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動了動,眉頭似乎舒展開來,發出了一聲近乎滿足的、低沉鼾聲。
蒙古包外,狂風依舊在廣袤的草原上呼嘯,卷起千堆雪。但在溫暖的包內,爐火靜靜燃燒,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在古老的大地歌吟中,卸下了沉重的盔甲,獲得了片刻珍貴的安寧。林克望著跳動的火焰,心中翻涌著額爾德尼老人的話。石臉的監督光點,在終端屏幕上,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黯淡,卻又比任何時候都更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新的可能。